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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击余闻补 钱基博

技击余闻补  ◎钱基博 撰

  

    今春杜门多暇,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,叙事简劲,有似承祚三国,以予睹侯官文字,此为佳矣。爰撰次所闻,补其阙略,私自谓佳者决不让侯官出人头地也。甲寅中春记此。

  

  【目录】

  窦荣光

  邹 姓

  甘凤池

  闽 僧

  某公子

  秦大秦二

  莫 懋

  南杨北朱

  范龙友

  清江女子

  马永贞

  堠山农夫

  梁兴甫

  石 勇

  僧念亮

  王子仁

  嘉定老人

  庖 人

  白太官

  秃 者

  三山和尚

  蒋志善

  李 渔

  戴 俊

  履店翁

  胡迩光

※窦荣光

  

    无锡窦荣光,清道咸间大侠也。巨膊广颡,为人甚魁硕有力。饭以铜箸,长纔盈尺,然持击剌人,无不中要害,虽壮夫立蹶,颇以此自雄。

  

    挟伎游山左。山左地处南北冲要,民情佼桀,多业盗,往往张肆僻地,诱过客宿,伺夜半杀之,而取其赀,无得脱者,土人谓之黑店。荣光作客久,颇晓其情伪,能刺得黑店所在,伪宿,伺有变,辄设计诛盗而火其居。如是者非一矣,辄未尝遇害,颇轻盗,为无足当意。

  

    一日,道泰山下,日曛,睹当路有肆,心异其僻处而无畏盗,意黑店也。就宿焉。入其肆,见门左一老叟,箕踞计柜,须雪白,蔽胸前,一目似眇,而发齿尽脱落,涎流颐外,语模糊不可辨,疑老病不任事。佣伙数人,趋走侍客,似亦无大异人者。

  

    遂道荣光入视。仅二室,门东西向。西室两女子居之,长者纔二十许人,幼者甚稚齿,当不逾年十四五,燕音,度其举止,似类绳妓湖海卖伎者。东室已居僧一,状颇矫健。荣光男子与僧俱。

  

    舍既定,佣逐问客饭未。女子言道:食不斯须,可毋饭。转问东室客。僧曰:肉十斤,面倍。荣光半僧食。佣具如二人指。

  

    僧且食且目视荣光,久之曰:出家人诚自惭善饭,抑客食何多?

  

    荣光漫应曰:半和尚耳。

  

    僧曰:客顷知危乎。

  

    荣光瞿然曰:信黑店乎?然似绝无武勇者。

  

    曰:君不见计柜一老翁?此剧盗。甚非细敌也。

  

    荣光乃甚自夸诩曰:虽非细敌何害,予歼盗多矣,顾怯一残癃老惫之垂毙叟乎?

  

    僧笑曰:客故非常人,然今夕无强与人事乃佳。

  

    荣光殊疑勿信,然察僧似伉勇出己上,而言若此,心不能无动。既寝,竟不能成寐。而僧寝鼾自如。

  

    夜半。大风。起户外,户震撼有声。僧寤,一跃离床起,俯户隙,窥久之,掖荣光起,曰:客视之。

  

    视之,他无所睹,惟见庭中光缕缕闪阖,似电剽忽,不可端倪,盖剑光也。然后知适所闻者,乃有人急运剑,疾舞成风。心则大惊。僧推倒室后垣出走,荣光亟随僧出,而垣外复围石墉,旁山甚高。僧履险骑危,疾跃踰墉出矣。荣光随跃起,离墉巅纔尺有咫,坠下。再跃不能上,危急间,忽顷所见西室稚齿女,奔走自后至,疾飞一足,蹴其臀,乃得乘势腾空起越出。

  

    僧在墉外待已久,咎曰:客顷何驽!

  

    荣光勿复敢出声。挟僧走数里。僧揉登道旁大树,荣光随上,忽白光闪逐,似金蛇自后追至。荣光股栗,几坠地,乃亟闭目抱树柯伏勿敢动。

  

    僧探怀出一铁钵,遥逆光来所掷击,光倏定。而盗叟首已持少女手中,倒挽其须矣。

  

    僧乃挚荣光下见女,则西室二十许长女也。

  

    于是僧劝荣光归甚力,曰:客不量敌强弱,徒自大。勿归,必丧其躯。

  

    遂归江南不复出。后尝语人曰:唐有剑仙,如聂隐娘空空儿之类,闻其杀人,祇白光一缕绕颈,而首已断。予顷者睹盗叟逐女子,其疾如风,两人用剑精能,几见光而不见人,以身为剑光所护掩也。疑古之所谓剑仙者,类不过运剑精捷,故剑光护掩其身,不为人所瞥见,非真别有异术也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荣光论剑仙之说似信。惟博年十二三,即闻诸老先辈道荣光事甚详,心志之勿忘。及壬子从戎北府,里人同僚最昵者,惟窦君孟干,军书多暇,辄以荣光事询之,而孟干诿不知也。然博尝雇得一仆曰吕贵者,山东泰安人也,颇精伎击,云得之其舅诸城孙子山传。子山,盖无锡窦荣光弟子也。意者非邑城凤光桥窦欤。

※邹 姓

  

    距无锡县五十里而南,有乡曰新安。邹姓者,佚其名字,乡之人也。乡故滨运河而居,当日河运未废,岁漕东南粟给京师,舢舻什佰衔接,无不出其地者,谓之南漕。漕卒夙多魁硕怙气力者,横甚。

  

    一日,有一卒挟妇人登岸游于市。市少年谐呼曰:好娇娇!

  

    群噪而和之。

  

    卒惭怒,搏擒少年归,缚舟柱,褫其衣,裸身而浇以冷水,骂曰:若欲好浇浇乎,吾兹偿汝志矣!

  

    土语娇浇二字音似也。故云。

  

    少年骤彻骨寒噤,号救不成声。众随环岸观者数百辈,群为不平,哗骂声若殷雷,然无敢撄救者。卒亦应骂,益以水沃少年顶,淋漓下濡至踵。众相顾无谁何。

  

    邹姓适以事过之,排众入,睹状,心则大怒。一跃登其舟,挥右肱仆卒堕水,而左掌力擘少年缚柱绳。绳断,挟少年反跃上岸。

  

    傍卒汹汹,取械逐邹夺少年。邹亟以付众,挥手使速退,曰:去去,毋涵我,植立候!

  

    一卒骤进持械柱其胸。邹徒手无以御,佯为倾跌仆地者,诱之益进,突起一足蹴之颠,乃得夺其械与持。久之,虽众械环进如风雨,邹常有以格之,无能损一毫毛者。

  

    然邹用力久,少惰,而卒进者方益众,势不支矣。

  

    有游僧荷担自远方至,觇斗,目睹卒怙众暴寡,心不胜愤,乃舍担挥杖大呼入搏,与邹并力,亟以背就邹。邹亦以背应之,两人背相合。乃各持械当一面击敌,败走之。邹方欲驱敌,忽觉背无所附,回视僧不见。急舍敌觅僧,已荷担走不知何往矣。

  

    自是邹以技击有闻于世。然世之隆技击者,每好角技相凌出人上。闻邹能,惎之,辄有以尝焉。

  

    一日,夜二鼓,寝方酣。忽室门戛戛有声,如有盗。起辟门出视,惧盗伺门外伏暗中袭击之,左手披闩,横右肱作势外格。闩去,门骤辟,举肱一挥,忽大声崩腾发庭中,地震响如山坼裂然者。盖其先盗移石桓三柱其门,门重,闩不任欲折,故戛戛作声,及门辟,邹横格以肱,石桓反掷数尺外,朴庭,故震响也。

  

    既睹庭中一盗距跃屋脊,邹腾身随上。盗再跃,已去己十丈许矣。邹视盗趫捷甚,勿敢逐也。返视,偃地径数寸石桓三,断为六矣。初不自意其腕力乃健绝若是,顾不以自喜,弥恂恂畏人勿敢校,知天下健者匪一也。

  

    市有大盗,白昼只身劫质肆,负重金遁,肆中武力士数十操戈扬声逐之,无敢迫击盗。主计者素稔邹勇,亟飞使走告,请间道遮出盗前邀之。邹如言遮出盗前,侧身斜伸一足俟道旁,意态萧闲,若无意于止盗者。盗飞逃间,忽见一人道旁侧立有势,知匪善敌,立垂右手下抵地,疾转其掌,向邹扬之。有风着体若飙,邹不觉噤颤,自知不敌,亟敛手纵使逸去。

  

    里人周君同愈言之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余闻之周君曰:邹有子曰拱之,邑秀才也,今犹在。尝语人曰:吾父其有以诏我矣。曰:技击,搏技也,能是不足以自卫,徒贾祸;其技弥能,见嫉于人弥众,人必争与我角。角之不丧躯,必人为我戕,是两人者,必丧其一,匪仁术也。

  

    其言类有道者,故志之。

※甘凤池

  

    当爱新觉罗之世,在康熙间,天下言武术者,无不知有甘凤池矣。凤池,江宁县人(县号天下名城大藩,明太祖尝都其地,爱新觉罗剬制方夏,选八旗骁锐,居明故皇城镇之,号曰驻防),其人有欲试其技者,令袒臂横肱小门口石道中,驱牛车数十轮,绝肱上过,无纤痕,不论 创也。观者骇服。饮之酒醉,与人较艺,倒植长颈酒瓮于地,一足立,用两指持一竹竿,令众数十曳之,屹然不动,忽骤松其手,曳者咸倒地。

  

    偶出行,见两牛斗田畔,角交不解,牧人欲制之而无术。凤池徐以手压牛背,两牛皆陷入地数尺,展转不得动,怒目视。徐提出之,若鸡雏然。其勇力绝人有如此。

  

    凤池体不逾中人,然手能破坚,握铅锡如搏沙,辄化为水。宜其手所抵击。无不立碎者。

  

    一日,观剧十庙,兀立剧台前,人莫敢近。突有跛丐来前,楣拥挤。叱之,勿听,反与争。凤池怒,握拳奋击,若中败絮,了无所楚。

  

    笑曰:少年盛气哉。除步去。

  

    凤池乃大愕。久之,欲追叩姓名,而丐已不见,究不知何许人也。

  

    凤池以此颇敛抑。壮岁游京师,以技谒某王。

  

    王曰:客何能?

  

    曰:臣能轻?蜻蜓,重逾泰山。

  

    王奇其言。曰:若何而可?

  

    凤池曰:请试之。

  

    睹庭前海棠花数丛,风中摇曳。凤池一跃登其枝,约体挥短剑舞,周旋进退,亭亭如蜂蝶掠枝上,花叶勿稍损。

  

    王惊笑曰:异哉!此真蜻蜓矣。

  

    凤池闻王赞叹,遽收剑跪一足王前谢。起视足所抵处,陷下者尺矣。

  

    王乃信其言非夸也,曰:凤池渺小丈夫,乃一重至此乎?是诚不可测也!

  

    济南张大义者,亦力士也。身长八尺余,膊硕绝伦,足趾尽裹以铁。慕凤池名,远道走数佰里来见王,愿得与凤池角。凤池辞,王固命之。凤池不得已起,大义以为怯,直前奋一足蹴凤池,蠡跃蛟腾,若风雨之骤至。凤池却立倚墙,俟其足来,承以手。大义暴呼,痛仆不能起,血流满(革+华)。解视,趾尽嵌入所裹铁中,断矣。

  

    即墨马玉麟,长驱大腹,虽良马骑数十里必易。及以帛约身,则顿小,缘墙升木,捷于飞猱,客扬州巨贾某家。凤池后至,居其上。玉麟心不平,与角,无胜负。

  

    凤池退,曰:此非张大义比。我所能者,玉麟尽能之矣。思久之,曰:吾得间矣。然不欲众唇之,当令会意可耳。

  

    明日又角,数蹈玉麟瑕。玉麟怒,不讲罢,进逼凤池益急。凤池乃骈指格玉麟,玉麟不觉僵仆,起,惭而退。

  

    凤池曰:我力非能胜玉驎,而卒胜之者,善借其力以制之耳。

  

    凤池声名日高,相嫉者众甚。

  

    泰山有孙迪侯者,生平治武技绝精,欲得一挫凤池,以为名高旧矣。南下访之,抵江宁,游于市。睹一僧冠皮卢冠,铁制甚巨,每至一肆,辄倒脱掷计柜索钱,砰然有声,曰:有能推堕地者,僧家冠而去耳,勿乞一钱也。

  

    主计者无如何,辄盈其欲而去。迪侯心甚异之,私计曰:甘凤池居于是邦,其人勇无与俦,天下莫不知。今僧乃横绝无所忌,此必有以激凤池也。

  

    益怪凤池何寂无所闻睹若是,意亦内慑之矣。乃觇凤池饮茶肆,直入踞其侧座,佯为不知凤池在者,大言曰:甘凤池自有名字,今乃知徒虚语耳。

  

    凤池闻其言,目之起,叩姓名,知为泰山孙迪侯也。大惊曰:君乃泰山孙迪侯乎!吾钦迟君已久。自通姓字,稍间,又曰:吾诚惭无所能,然君无一面,何遽知驽也?

  

    迪侯曰:市有异僧,为诸贾人害。若居此,勿能与惩焉,吾知子之怯也。

  

    凤池起曰:此非言事地。

  

    邀过家,坐定,语之曰:吾匪不知僧恣桀,然吾顷新与人角,疾舞拳走数十里,其胜负壹依勇力衰竭之先后为衡,虽幸免于偾,诚自知内创,徐俟吾回复以制之耳。

  

    迪侯曰:僧置勿论,子姑运气布身,吾视之。

  

    凤池袒衣盛鼓其气,骈足立,不少嘘气。迪侯以两指自下上周身叩之,铮鏦作金铁声,至喉间,则柝柝如击败木响矣。

  

    迪侯曰:可矣,于纔一间未达,诚大难。吾布气与若叩之。

  

    凤池亦以两指叩,下起胫而上及顶,反匝其背,下抵至踵,已遍。无不声铮铮然若鸣金铁者。

  

    凤池谢曰:吾伏矣,愿以兄礼事君。

  

    迪侯曰:子既善吾,吾助若搏僧。然两人搏一,不武,必为人笑。惟弟子侍师搏,礼所许。吾伪为若弟子者其可。

  

    乃偕赴市视僧。适索于某肆,反其冠置柜。凤池反张其指弹堕地。

  

    僧笑曰:若能是,必甘凤池也,愿与子戏。

  

    走广场搏。久之,无所泱。僧骤出凤池不虞,脱铁冠掷空中盖凤池顶下,意凤池必挥拳上格,则乘虚揉进下探其肾,法必殪。不意迪侯突自旁上跃,伸一臂植拇指顶冠,呼曰:弟子在此,师无虞!

  

    冠下,戴其指上。僧大惊,不觉手失,凤池狙击中其胸,洞矣。

  

    姑苏西园僧市茗,自怙多力,诫游者无得索饮,纔可任其自倾。有不如诫者,僧怒,辄把重五佰斤许铁壶一,自炉取下,腹可容水五斗,煮正沸,持向索饮者,曰:若欲饮乎?速以盏承,必连啜不得休!辍之,注腹中,肠腑沸溃,虽壮夫,无不创蹶者。

  

    众心愤,欲驱之,而力不敌。乃邀凤池过西园游,至则群噪呼茗,故撩僧怒。果把壶愤然来前。凤池亟持盏承饮,连倾数十盏无创容。僧大骇走,仓卒释壶,壶倾向凤池。凤池骈两指夹壶口曲柄,得勿倾。缓行从容置炉上,瞥见炉侧茗盏数佰迭自地,高可隐人,而植立不倾。心知僧所为,仍恣游若无所事。兴尽,欲归,道经炉侧,紧以绳贯钱佰,遥掷僧所迭茗盏中,呼曰:偿和尚茗赀!

  

    僧伺凤池去,出视,则绳贯钱佰中茗盏矗立,而盏自上下抵地齐脱其底矣。心益骇,亟遁走无踪。而凤池之技精可知也。

  

    凤池工为导引之术,或立卧,鼾息如雷,十数人推挽,莫能移尺寸。而性特和易,虽妇孺皆与狎,见者不知为贲育也。

  

    年八十余卒,葬凤台门,表曰:勇士甘凤池之墓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往者上元黄之纪撰甘凤池小传,谓同里谭氏家富甚,纔有一子,病瘵,不治矣。凤池则为之辟静室,窒其牖户,夜与合背跏趺坐,都四十九日,病痊。此则善治其气之效耳。观其生平为人,颇能量敌虑胜,饬已自修,深有合于古人孟施舍养勇之旨,技也而进于道矣。顾世之传说其事者,莫不言人人殊,余故撰次其可信者于右。

  

    黄之纪撰传,见金陵文钞,颇芜陋无矩度,所记两事,即张大义马玉麟事也。之纪字允修,号星岩,上元诸生。著者记

※闽僧

  

    当明中叶,无锡有冯夔者,廷伯其字,别号曰龙泉,以广东佥事致政家居。风流文采,照耀一世,田园宫室子女玉帛,为三吴搢绅之冠。每晨廷伯起帏,众女作乐,笙萧杂奏,声隐隐闻外。宾客满四座矣,上座多海内诗人墨客,下尽鸡鸣狗盗辈也。

  

    一日,有僧来请谒,廷伯延之入。年过六十,颓然一老僧,须眉皓白,聆其语,作闽音,知为闽中人。询所能。曰:出家人来乞布施耳,何谘能也,能则力足自给,不假托钵公门矣。

  

    又问何需。

  

    曰:请饮。

  

    乃命担一巨甔至,中容酒可一石。僧又请得两空罂,跣足脱草屦纳其中,然后蹲踞作势立,俯首张两臂抱甔以口就饮,如蛟龙垂首下饮江河中,喉间汩汩有声。不移晷,罄矣。察其容,了无酡色。方从容拔足起所纳空罂中,以手拂拭之,水汁沾濡淋漓,而酒气氛氤绕足指间,视之,酒盈罂矣。

  

    廷伯则大惊,问何以至此。

  

    曰:无他,老僧善治气耳。

  

    乃知其酒虽注腹中,而能运气下达,驱酒涌足心出也。于是礼僧为上客。然僧既一献其能,后遂绝口置不道。居久之,亦无他异能也。

  

    有少年客后来,居僧下。自以工拳勇,矜负其技绝高,心不平僧出己上,凌若无物,僧亦不与较。

  

    一日,方会食,少年踊跃操棍舞几筵间以自诩其技,进退便捷,而僧睹微笑,若甚不足于意者。少年怒,盛气直前,诘日:师其不足予技乎。

  

    僧曰:然。汝气矜隆已甚,不亟治,终不足与语乎技矣。

  

    少年哗辨曰:吾与子言技,不与和尚参禅法,何气治不治之有。

  

    僧乃进晓之曰:若虽欲侈言技乎,然汝棍圆而不方,滑渥而无有觚棱,亦未足以语于技也。

  

    少年则疾叱之曰:棍岂有不圆而觚棱者?若何而方?若何而有觚棱?子其有以昧我来!毋徒空言为!

  

    且语且舞棍前,向僧下,径劈其首。僧方持箸食,骤出不意,亟竖一箸迎之。棍忽黏箸,若被吸者然。箸左,则棍随之左,欲右不得右;箸右,棍亦随之右,欲左不得左。少年虽肆力格之,而胶不得开。久之,箸忽上指,棍乃腾耸入空中,少年徒手辟易数十步。

  

    僧遥谓曰:来,吾与汝。是之谓方,是之谓有觚棱。汝用圆而不能觚,此棍之所以脱手而上腾也。

  

    少年惭谢,愿受教。

  

    僧与之曰:汝习惯用圆已久,苟微数十年抛荒故技,尽忘汝素所挟持者不为,不足以进于斯矣。夫棍体圆而用之于方,面渥而出之以觚,非易易也。吾二十年养气,运臂力者又十年,三十年而仅有此。虽一技之精,亦岂可以虚憍之心幸致之哉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此事无所见于书传,独予髫年塾师为予时言之。后读吴县汪大绅着汪子文录,观其载莆田僧角少年棍法事,不意乃与此僧绝类。然不言其能饮,并不言僧为何时人,即叙少年角棍,微亦与所闻者有间。此特出于传闻者详略之或有异。夫莆田故闽地,其为一人无疑也。

  

    而余则独有喟焉者。粤稽有明中叶以后,吾邑搢绅士大夫,居乡常盛气焰,豢养异人剑客,辄无虑数十辈,椎埋屠狗之侠,辐走集其门,如冯龙泉顾惠严(可学)邹东湖(望)之伦,皆其比也。及明之亡,阀阅世家,率谋纠家客僮奴,起义匡故国者。于是清廷患之,乃为严约搢绅士大夫,禁居乡不得干与地方事以衰其气焰。久之,势浸积轻,不为乡里豪侠所依归。而守土官承望风旨,操之如束湿薪。乃益循谨畏法,相戒勿触禁网矣。此实世运消长之枢,不仅关于一邑一乡之隆衰已也。故附论及之。

※某公子

  

    德清俞丹石言:江南某公子,年弱冠,侍父宦粤中。既娶妇,奉父命催归省墓。丰赀巨装,行道属目。盗七人相尾,视公于陆亦陆,水亦水,顾戒备异甚,雇有勇力士相卫,虽随数千里,勿得发。

  

    及公子里,伺勇力士护行者得酬赀去,乃夜劫其家。踰墙缘屋,窥公子寝室,据檐下视。室中无一婢侍,而昼烛通明,夫妇隅坐喁喁情话,亘三鼓,犹勿休。盗心不耐,铛锒筑刀环作响惊之,意必震扰呼仆婢。而烛顿灭,寂无闻声。盗骇,莫测所为,不敢下。欲去,自以远道间关,无所得赀。归徒手,心又不甘,亟屏息伺。

  

    久之,室中烛忽复明。扉辟,夫妇盈盈相偕便装秉烛持剑自内出。公子左手持烛而右把剑,其妇反之,右执烛而左把剑,绰约偶公子立。

  

    公子向屋呼曰:屋上人何为?速下语我!

  

    盗益惊骇,疑公子夫妇必擅武技,然已无如何,不得已。偕下,持械环公子夫妇曰:吾曹兄弟七人,迢迢侍公于千里至此,独能无所饷遗乎?

  

    公子曰:易耳。

  

    立出两千金予之,人三百。盗喜,不敢肆求,分携金欲行。

  

    公子止曰:迟之。汝曹虽桓桓,然躯重逾兕虎,来时践屋瓦有声,故吾早知之。今腰缠重金,当益蹂践吾屋瓦尽矣。去,可辟大门出,吾予汝烛。

  

    盗身已负重,心实惮履危,又自恃其众。如公子言,抵厅事,伏起。猝灭其烛。盗暗中自相格斗,致重创。悉擒而絷之。究不知公子艺何如也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人或疑公子艺实无所能,徒以慑盗。然予观公子从容系盗,若无所事事,何其暇也。此正如李广之将兵,不为行阵部伍,必非无所挟恃而然矣。

※秦大秦二

  

    无锡秦大秦二,兄弟也,生负绝力,能以指弹碎羊豕骨。早孤无父,其母课之。惧二子读书纷虑,外键书室,使读书其中,禁不得出,自治针黹室外监之。自以为束二子严,虽顽无由为非矣。而不意二子辟旁户,能踰跃窗垣逸出,击人于市。事毕,辄从径路斜驰归,仍踰垣入,据案琅诵。

  

    兄弟常迭为居行。弟行,兄居读室中;兄行,弟亦如之。其母处室外听,似二子未尝辍读。有人走诉其子,辄不信。

  

    其人固言之曰:母二子果尽在室中乎?

  

    母不得已起视室键,下钥如故。而室中书声,方琅琅相响答。启关入室,察二子容止言谈甚和,不似顷间与人相殴者。问所读书,背诵无踬字。反疑诉者为证言,诘之曰:若视吾子似适间辍读斗殴人者乎?

  

    诉者亦疑莫明也。

  

    后母稍知之,制铁链加二子身,各锁其一足于书案。数之曰:吾知汝二人顽健有力,虽炼乌足以系汝。然吾不任受人以纵容儿子相词责也,汝二人犹知有母者,当俯首絷,勿动矣。

  

    二子虽力足破锁,然性孝,畏母甚,竟受教,勿敢违也。

  

    久之,母又怜之。一日,母自以生日,纵使出门外小立。曰:勿远行,勿滋事。违予教,终絷汝,勿释使出矣。

  

    二子唯而出已。睹一僧柝柝击鱼乞布施,方跏趺门外。门故临河,兄心嫌僧柝柝不已,斜伸一足略拨之,僧直跌出数十尺许,越河仆于地。良久,乃起,盘散绕河过抵其门。注视秦大少时,合掌谢曰:僧知教矣,期三年,必来问公子起居。

  

    秦大了不措意,惟心畏母知,扬长携弟入侍母。母寂不知也。

  

    母好佞佛。岁余,携二子谒临安诸佛寺,便道抵灵隐。主僧出见,乃当年被跌僧也。睹秦大来,大喜曰:公子何幸辱荒寺?

  

    大知僧意不善,亟屏人询曰:汝欲何为?

  

    僧曰:念公子一足之惠,久不报,非礼。顷老僧不自揣技薄,须公子教耳。

  

    大曰:予侍母来祈佛。母胆弱,幸毋相惊。俟予奉母登舟,当还即汝。

  

    僧激之曰:公子好男子,应勿虚言相谎。

  

    诺之已,侍母登舟。将解维,佯惊语弟曰:某物遗寺中矣,当还取之。

  

    嘱榜人停桡相待,乃重返入寺。见僧中坐,徒数十人持械环侍。惧曰:和尚欲众毙予一人乎?

  

    僧曰:此予弟子。虽助予,不为天下人笑。

  

    大请曰:予不意和尚恃众暴寡。顷己一人至此,必欲一计汝众数,知予当死汝曹几何人之手。虽死,庶天下后世人传说予者,谓秦某不为驽夫,几何人廑得死之也。予死亦瞑目矣。

  

    僧许之。

  

    大伸右手一食指,指其众数曰一二三,以次至四十八,还指僧曰:连汝四十九和尚。

  

    语毕,返身疾走出寺。诸僧都瞠目视,勿能出声动,竟视大从容去也。

  

    大,名大用,西来其字,亦十八武师之一也。

  

    二,勇力亚于其兄。

  

    时比之季布兄弟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秦大,宦家子,特以游侠善博击人著称于世。尝击犷骑,击悍卒,击运艘军,击大吏虎役,众虽数十佰人,大徒手往,无不颠踣。里中恶少,欺虐善良,闻大至,皆敛匿。善骑射,左右驰骋,发必洞的。接其貌,恂恂儒雅也,亦能诗。顷有传者,兹不着。

※莫 懋

  

    明有莫懋,字文懋,一号云楼,无锡人也。仪表瑰伟,生而猿臂,勇力绝人。里少年数十戏持矛呼噪围之,一跃而出,倏若飞隼。如是者三,终勿能围也。

  

    尝有阉人载舟过锡,骄横异甚,索重贿,系驿丞舟柱,笞以鞭。懋见之,勃然怒,一跃登其舟,提阉掷之水。复跃而上,仆从不能近。阉为夺气,莫之何也。

  

    及壮,折节读书,工书及画,善擘窠大字,画法郭熙高克恭。既成,仿张旭狂草,题诗其上,遇知己,即赠之。非其人,虽重贿不能得片纸。

  

    晚作一松石图,中为长松千尺,一巨石,虎卧松下。笔势怪伟,最自赏爱,虽所亲昵,勿与。令王仲仪貌己像其上,趺坐于石,上荫古松。盖隐以松石自喻其坚贞也。

  

    子息,中孝宗宏治十二年进士,与余姚王文成守仁游。文成因为题赞于图焉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阉宦之祸,至有明而极。吾读张溥五人墓碑记,未尝不为之掩卷三叹也。夫阉不过刑余之小人耳,当其口衔天宪,使于四方,遂不惮嚣然自大,虽有强项者,莫之敢撄,何也?以投鼠则器有所忌也。而懋发愤一击,其激昂大义,亦岂出五人者下哉。而世之人,廑乃以画士称之,匪所志矣。

※南杨北朱

  

    明亡,天下有十八武师者,什九胜国遗老也。无锡居四人焉,南杨北朱,其尤著者也。人亦或优言曰:南羊北猪云。

  

    朱少圃者,以字行,居于寺头之西村。寺头,无锡北乡也。故有北朱之名。其行事不少概见,惟传其师事四明庐绍岐。绍岐称之曰:少圃为人甚朴谨,当不以炫技自祸。可知者廑此而已。

  

    杨维宁,亦绍岐弟子也,字紫渊。睹明社既屋,知世事不可为,筑室湖滨之管社山。山在无锡之西南,故人字之曰南杨。维宁卜居其地,规湖为池,筑堤植楥,养鱼种芙蕖凌芡不绝;翦木燔石,搜剔岩壑,乃置层楼别馆高亭曲榭于湖光山色中,耗费钱数佰万。即世所称杨园者是也。

  

    维宁率妻子偕隐,读书吟诗,布袍革履,与渔樵为伍。客至,非意所欲见,辄拒勿纳。意所可,则延款之。性刚直,膂力绝人,而杜口不言武事。辄喜挥毫作韵语,出言蕴藉,了不似人间武师也。

  

    一日,邻里质店忽接盗书索巨赀,拒且无幸,尾署名,则大刀子者也。大刀子者,湖滨盗魁也,以善用大刀,故名。却所索,必无获免,亦莫敢不应者。

  

    主计者得书,窘甚,乞哀于维宁。

  

    维宁谓之曰:大刀子技勇冠群盗,且徒又众,来者必非寡。予一人恐不获胜,能得朱少圃与俱者,乃可取之。

  

    急足延少圃,而自随主计者入居质店。为覆大刀子书,许献赀如数,约日来取。

  

    大刀子先期乘马率众携械蜂拥至取赀,势汹汹。而少圃道远未及来,维宁心亦恟惧。不得已,持刀只身出应之,呼曰:若诚勇者,速约若众勿得前。若单骑与吾斗,若用刀吾亦用刀,胜者取赀。须一人,助者非丈夫也。

  

    大刀子许之,挥众独前,与维宁战,运刀若飞,维宁百计伺其懈,不得间。久之,无胜负。战益酣,维宁倏飞身上屋,陡再瞥下如鹗,下刃拟其顶,大叫曰:好大刀子!

  

    大刀子骤觅维宁不得,忽闻大声发于顶上,心惊不觉刀稍迟。维宁疾下刀劈之,中其颅,堕马死矣。

  

    盗众骇散,莫敢撄维宁刀者。然维宁刀法匪所长,尤善使双鞭。疾舞,则水泼不入。而斗盗特以刀者,徒以大刀子善用刀故也。

  

    大刀子已死,而少圃卒不至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予读余姚黄太冲先生南雷文定,中有王征南传,谓少林以拳勇名天下,然至于搏人,人亦得以乘之。有所谓内家者,以静制动,犯者应手即仆。故则少林为外家,盖起于宋之张三峰。三峰为武当丹士,徽宗召之,道梗不得进。夜梦元帝授之拳法,厥明以单丁杀贼佰余。三峰之术,佰年以后,流传于陕西,王宗为最着。温州陈州同从王宗受之,以此教其乡人,由是流传于温州,嘉靖间张松溪为最着。松溪之徒三四人,而四明叶继美近泉为之魁,由是流传于四明。四明得近泉之传者,为吴昆山、周云泉、单思南、陈贞石、孙继槎,皆各有授受。云泉传卢绍岐,今世所传南杨北朱者,皆绍岐弟子,则两人者,亦内家也。抑予闻杨维宁两鞭,顷犹藏管社山神庙中,铁制绝巨,不下五六十斤。去岁有人往访之,惜亡其一矣。予谓异日傥得移陈残鞭于地方博物院中,可以厉邑人士之武风焉。予又闻管社山麓有藏兵洞者,相传为维宁当日谋匡明社,潜藏军器处云。

  

  〔钱基博又曰〕予闻之宗人子才征君,谓山阴吴兴祚知无锡县,时有以维宁谋叛告者,言其人勇难当。兴祚心慑不敢动,密使人觇,维宁踞案吟哦,披读新科制举文字,琅琅正在得意时也。兴祚笑曰:此村秀才耳,胡为者?遂免于祸。

※范龙友

  

    无锡范龙友,亦十八武师之一也,诸生。生有神力,平居力无所用,则树一石楚庭中,时时骈中食两指,向作击刺状,洞孔其上,不啻洞烂泥。久之,孔累累积数什佰,望如蜂窠。

  

    居荡口,以其术教授弟子。然精微所在,深自秘惜。有弟子王某欲尽其技,乃伺龙友饭,骤持长矛刺之。龙友手饭甑底,当矛锋,镗然有声,而甑完不碎。疾进步跳入某怀,以二箸贯其鼻孔,仆之地。其精捷多此类也。

  

    后清有天下,浙督李疑其有异志,移檄名捕。系狱,毙焉。或谓谳定,龙友戍极边,不知所终云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清初,抚有诸夏,自知外夷僭盗,不为人心所归往,惴惴惧天下不靖。其诛锄武勇,实与摧戮文士等,范龙友特其一焉耳。然文字之狱,至今为诟,而朱家郭解之诛,无人道焉者。则以文人通声气,类多标榜相护惜,而武力士椎鲁不解此也。及玄晔之世,允禩胤祯,夺嫡相猜,争罗天下勇士自佐,异人剑客,履错官廷。胤祯卒赖其力,干有天位,自以得之非正,心惎人知其阴,始也翦锄非类,继则猜戮同体,高张网罗,靡所不诛,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歼焉。

※清江女子

  

    德清俞桐园筮仕三吴,以解饷,道出清江。将舍馆,及门,瞥睹一少年,张两口直视,口涎流颐,左臂侧垂,而独伸右臂,反其掌下向,若有所取携状,骈其足,植门外如僵。虽五六壮夫喧哗推挽莫能动。

  

    傍有老人谇呵曰:汝曹浮薄子鲜事,强调人家女郎,微叩求此姑姑者,此子不得活矣。

  

    桐园心怪其故,就问焉。

  

    老人应曰:顷有一行道男子,携女郎载独轮轺车,女郎翘纤足车轼,锐小结束若锥。诸人道见之,乃群激少年,谓能一握此粲者纤钩,当不吝酒食相寿。少年忻诺,意其必宿于此,乃随请人绕道先立门侧。须臾,车止,男子负被装先下,入门。女郎方欠身欲起,少年猝出手握其足。诸人正注视欲出声讙笑,不意少年掌甫触女郎纤趾,而忽睹其体若寒噤,扬手不得下。女郎了若无觉,盈盈下车,而少年兀植如故。诸人心知有异,视之僵矣。

  

    语毕,回头语诸人曰:此爷大好体面,似官人。傥得官人好言相慰此姑姑,渠或看官人面,贳此子生。

  

    诸人闻老人言,群乞桐园为缓颊。桐园心欲究其异,许之。

  

    偕诸人入,见一女郎方盥面。群呼曰:是矣。乃环向叩首曰:适有一少年犯姑姑,顷犹僵立不动,诸人今已知罪,乞恕之。

  

    男子在侧,骤睹状,大惊。询得故,咎女郎曰:吾侪异地人道此,何事伤人?

  

    桐园从傍儳言代为请。

  

    女郎哂曰:轻薄儿直须扑杀。幸官人为好言,当释之。

  

    乃翩然出户外,轻掖少年右臂。少年忽出气作嘘声,活矣。

  

    后少年视己右掌,见掌心黑点大如黍。则所触女郎屣履泥痕也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我闻在昔,温县有乔三秀者,工拳勇,客游临潼。日晡,遇一垂髫女郎,青纱蒙面,跨一卫。乔颇佻达,疾驰马迎之,将揭其障面。女一足起,乔离鞍仰跌三丈外。以视此女声色不动,文雅如许,大觉彼姝者子,莽伧不侔矣。

※马永贞

  

    马永贞,不知何处人,勇无伦,尝鬻技上海之城隍庙中,大言揭示十二字。曰:脚踏黄河两岸,拳打南北两京。辞颇鄙率,然其人材武可知矣。人亦无敢与为敌者。

  

    当是时,上海互市匪久,然商货阗集,而马路四通,冠盖如云,载驰载驾,颇需马,故贩马者丛萃于其地,其人大率魁桀有气力者。

  

    永贞怙力自多,向索金。不予,又索马。群贩心知力不敌,许之。则又劫之曰:汝曹得无留良焉,而驽应我乎。我必自择之。

  

    群贩不得已,亦许之。

  

    随以手逐扣马额,连称曰未,究不取一马。而马着永贞手者,都内创死,不得鬻。

  

    群贩心恨,无谁何。阴使其党朱三者,投永贞学,颇惴惴恐不获尽传其技。不意永贞绝爱喜三饶于力,谓为可教,悉授之技。

  

    久之,群贩知三力足制永贞,坚邀三必同往戕之。

  

    三自以受永贞教,且相待厚,意不忍。乃微语永贞曰:某日,群贩者期师某所,幸毋往,恐不利于师。

  

    永贞曰:马某足迹历海内几遍,海内魁豪,我涕遗视之,顾怯若辈鼠子者乎!

  

    不听,扬长往所期地,则一乡僻小茶肆也。入,坐甫定,进盥。永贞方欲俯首就盥,群贩乘不意猝出石灰裹掷永贞面。裹裂,灰腾眯永贞目不可开。群贩乃进刃攒刺,永贞目既失明,知不免,张空拳奋舞,所抵击无不立毙者。群贩左右腾挪避永贞拳,永贞寻足声所向,飞右足起蹴之,被群刃下砍截其足为数断,仆地。又跃起,刃齐下,永贞死。

  

    朱三既语永贞不见信,乃佯若随群贩往佐击永贞者已。见永贞目盲,心不胜愤,反兵击群贩。贩怒,诟三卖友,聚刃之。力不胜,亦死。三可谓不负永贞者矣。

  

    永贞既死之三日,有妇人投县自称马永贞妻,击鼓鸣冤。官出讯之。曰:某某杀吾夫者也,吾必复之,幸勿以小妇人杀人论抵也。

  

    语毕,倏窜跃无踪,迅捷如飞鸟云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闻永贞之世,上海有比利时人称曰黄髯翁者,亦欧西力人也。尝访永贞城隍庙,与角力。见庙殿前有铁炉一,制绝巨,号称千斤,乃擎绕殿走二匝。而永贞能余一焉。黄髯翁亦为悚然,信大力矣哉。

※堠山农夫

  

    堠山在无锡县东三十里,俗名吼山。其麓有农夫焉,姓钱氏,佚其名,浑名烂橙子,不知何所取义也。

  

    尝有雇戽水于田者,烂橙子应之。其人嘱曰:必以五人。烂橙子诺,尽领五人雇值。

  

    明日,一人至。其人询曰:余人来未?

  

    应曰:行至矣,速具食食我。

  

    其人即出粥食之,器具五人食。烂橙子乃从容徐啖。及半,其人久不见余人来,而食已过半,又询之。

  

    烂橙子且食且答曰:须臾至矣。尽食所具五人者食,而余四人无一至者。其人惊疑,又询之。

  

    烂橙子拍胸应曰:予一人可胜五人,若求水盈汝田足矣。

  

    起,携铁撑二,植戽水处,力按入地者逾尺,中隔丈许,置水车。又取巨毛竹,架铁撑上,手攀而足踏水车戽之。

  

    其邻车戽水者,上有七人,心欺烂橙子一人,猛力齐戽。而烂橙子一人所戽水滚滚常溢于邻车者倍,莫能难也。

  

    烂橙子耕田数十亩而抗不纳赋,官饬吏系追,舟下乡,辄被殴辱。且诟曰:吾力耕自食,何与汝辈事?

  

    吏无如何,知不可力缚,乃好言慰之曰:官征比甚严,傥追不获,必笞吾辈臀。若好男子何所畏,肯一面官自言乎?

  

    烂橙子曰:可。泊舟石埭桥待予,俟取被装来随汝去。

  

    石埭桥者,堠山南五里许之一桥也。归家取场圃石碌碡,袱裹若被装状,重数佰斤,肩负立桥上。伺吏船过,下掷船首曰:且将被装去,予行即至矣。

  

    船首轰然震裂,舟几覆。吏知其下船,必无善状。舍之去,白官。饬丁壮十数人,下乡协捕。

  

    烂橙子即挺身登船,中途谓诸人曰:若等肯容某中舱一卧乎?

  

    诸人许之。起,伛偻下舱横卧。足纔抵船舷,船已底裂。水入,沈于河,死者二人。

  

    官大怒,调营兵捕之。烂橙子遁入太湖,潜水七昼夜不死,惟苦气促不得舒,折芦管口衔出水上呼吸。会渔舟过,见水泡沸沸,游漾水面,以为鱼也。持渔叉力刺,中其首,遂死。

  

  〔钱基博曰〕此光绪十一年事。吾又闻无锡新安乡有农者,生与烂橙子同时,其为人伟躯干。一日,道行,内急,登野厕。厕故彷河,农蹲踞昂其臀向河,而手执短烟管衔口徐徐吸,状甚倨肆。适有船中流过,船载镖者,居鹢首,闲眺,见而恶之。袖弹弓,注丸,拟农臀。农适挥管向后掷烟烬,骤与丸遇,丸铮然落地。镖者骇绝,以为非常人也,泊舟投岸拱谢。农从容持裤起,笑谓曰:君何作剧,微予,必为踣矣。镖者随请诣其家,赠金而去。后过其地,必赠金,且相戒侪辈,毋撄农怒也。其实农非烂橙子者比,特躯干颀硕,甚伟观而已。

 ※ 梁兴甫

  

    苏州梁兴甫者,明永乐时力士也。尝往南京,息聚宝门,见守门军昼掠人物,心甚不平,因以好言谕之。军惭怒搏兴甫,兴甫连踣数军。

  

    军以达于指挥,下檄逮兴甫。兴甫昂然,随檄至指挥署。指挥心慑其勇,置善搏者什人堂上,堂下列勇士佰人,然后传呼兴甫入。

  

    兴甫见指挥长揖不拜,抗辨,辞颇慷慨。指挥心异之,指其众曰:闻若技能,傥能击散堂上下众者,任若何往耳。

  

    兴甫即结束下堂,拳所向处飒飒有风,众皆敛手避。径出其门,无敢止者。

  

    尝客中山王府,夜侍王燕,请曰:今夕献薄技为王侑酒,可乎?

  

    王曰:若何而可?

  

    兴甫呼仆携一铁箍旧桶置地,去座五六尺,随取竹蔑座上。编圈大小略似桶,随手掷之,倏将桶腰箍密,而旧铁箍落矣。再作一圈,复如前掷之,恰合桶底,而桶底旧铁箍又落矣。王大惊叹。以为神技。

  

    然兴甫艺力绝人,而细弱纔如婴儿。

  

    挟技游北京,见有一勇士与陈蛮子者戏相搏甚酣,两人者素号多力。兴甫旁观窃笑。

  

    两人搏已,勇士猝提兴甫手中左右摆欲掷,询曰:汝欲东耶西耶?

  

    兴甫曰:第随所之。

  

    语音未绝,兴甫已立于地,而勇士踣矣。

  

    陈蛮子怒,径前捉兴甫两手,按于墙,墙为之动。兴甫突起右肩,肩蛮子胸,蛮子不觉亦踣,良久而起。与勇士皆再拜,愿为弟子。

  

    以是名声益高。

  

    时广西有僧名勒菩萨者,生平拳术无与敌,慕兴甫名,游食至吴,访兴甫,搏于北寺。寺有施食台,高寻丈,阔倍之。二人登台对搏。久之,兴甫一拳中僧右目,睛突出于面,僧以手抉去之,自分必死。益奋力角,足蹴兴甫堕台,伤其胸。兴甫归,内伤二日死,僧亦三日死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兴甫性颇任侠。有恶少日聚人赌,必尽人赀乃已。兴甫闻之,携一笆斗,大可容半石,中置钱数千以往。恶少方博楼上,兴甫至,与博,佯败,后乃大胜。作欠伸曰:我倦欲归,不博矣。恶少愤欲诟侮之。兴甫以楼狭不可用武,尽取博胜得钱,实斗中几满。以两指撮斗唇,直其臂,徐步下楼,从容若空斗然。恶少大骇,不敢肆侮,询之人,知其为兴甫也。此予闻之姑苏一布商柳姓者,固不仅技勇可嗟异也已。

  

  

  ※ 石勇

  

    石勇,温州东乡人。少失怙恃,双眸烱烱,虽黑夜能远视数十里。食兼人食,家贫不能得一饱。有戚奇其量,煮斗米十肴啖之,戏询曰饱乎。勇攒眉良久,应曰否否。主人大窘,以索食厨已空也。

  

    其舅某,墁工也。毘罗寺僧佣造殿,乃邀勇往作役。役徒丛集,担者负者,不下数佰人。

  

    舅誓于众曰:能运砖石一次重佰斤者,每佰斤得与之钱二十;重倍,与亦倍之;卒役,受佣值仍如例。

  

    众皆踊跃。然他人率为力所限,无能多负。而勇独左右肩承,往往数倍于众。顾必绕行避寺中菜畦,路迂远,勇心嫌之,竟破篱率众横跨畦过,蹂践寺植菜蔬,纵横靡所不履。

  

    菜佣见而哗阻。勇怒,举肱一挥,仆者数人,余或辟易。走赴寺告主僧。主僧者,曾为边帅,亦勇有力人也。出视,见勇东西逐菜佣,众噪和之,叱曰:汝曹何敢尔。

  

    勇瞋目诟曰:秃方外人,乃与汝爷事耶?

  

    疾飞担干击僧。僧笑避,伺勇益进,骈两指扣勇肩。勇痛不禁委木颠。众相顾失色,委勇窜避。勇伏地乞宥。僧曰:竖子有几斤力,便目无人耶?盍起随老僧来。

  

    手扶勇臂,痛顿失。随至寺,僧询勇何便为此。

  

    曰:小人力食恒不能果腹,冀多负倍得钱谋一饱餐耳。

  

    僧曰:汝善啖乎?寺厨虽寡藏,当足汝啖,何不早告我而损我蔬也。

  

    语毕,顾左右欲有言。勇亟曰:傥得蒙赐食,幸甚。奈不惯寺中蔬食何?

  

    僧见其状殊可哂,睨之笑曰:寺中例不许食肉,此戒勉为汝破矣。老僧乃不意汝更馋肉。

  

    遂命炊饭蒸肉,盛巨盂,佐以鸡鱼数品,可十人餐。勇狂喜大啖,顷刻已尽,抚腹拱谢。僧命锢一室,三日无与食饮,至期瞰之,则神色自若。僧曰:孺子可教,诚非碌碌者。

  

    时清德宗御宇之二十年也。方是时,中日失和,某经略备兵闽浙,御日需人才。僧故经略僚吏也,作书予勇。辞其舅,賷往见经略,得官把总。引卒千人,随副将张必胜守海口炮台。

  

    一夕,夜半,诸将吏枕戈卧方酣。忽炮声轰然。副将遣人视,奔告石把总恇扰擅发炮。副将怒,缚勇,欲斩之。申经略,经略知有异,传勇诘责。勇曰:某岂病狂,适因守视时,远见数里外有敌船向台驶,某恐其乘不备袭我,往复禀报,辗转误机事耳。

  

    副将在傍斥曰:汝欲诳言,谝大帅耶?

  

    正驳诘间,俄海谍报至,言敌船二,驶口外,为炮台击沈其一,其一创而走。经略知勇言信,喜,释其缚。谓副将曰:汝徒高官,乃卤莽不明功罪若此,是汝才不足以莅勇也。今夺汝官与勇,而以勇官畀汝者,汝心甘乎?

  

    副将惭伏不敢言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此会稽陶臬司杏南尝为予言者。顷读邑子张选手缮瘦石偶记亦载之,谓其遭际遇合,殆与蒲聊斋所志大力将军相伯仲也。不亦然哉。后勇仕至福建水陆师提督,其名位差亦比肩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僧念亮

  

    念亮者,无锡嵩山寺僧也。太平天国黄和锦克无锡,遣兵徇堠山。堠山在嵩山西北十里,居民聚众邀念亮往同御之。念亮持铁鞭奋身独出,适一骁将握大旗驰马挥众来迎敌,念亮迈步窜入所乘马腹下贴卧。马惊驶跃,倒撞其人下马。挥鞭疾击,碎其首而褰其旗,和锦兵夺气,众噪而前,大败之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予家老仆华老老为予言。念亮,俗姓杨,四川人。或日:其人故大盗也,殆以捕急,避官中人眼目,削发变貌为僧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王子仁

  

    王子仁,江阴周庄人。儒而贫,授读同村武举人家,室厅事侧。厅事为武举人教子弟习武之所,系绳梁间,悬布囊,中实以斗许砂粒,重数十斤,名曰砂囊,拳击之以练臀力。而囊悬当路,颇障行。子仁出入必以手推之,始颇觉重不任。久之,惯无所难矣。

  

    一日,解学归,踯躅行陇上。有樵夫相迎担薪至,道狭不能避,子仁衣敝旧,猝为薪坏。子仁怒,诟樵。樵不逊,曰:若衣自不牢,乃欲咎予担薪乎。

  

    子仁拉薪担,必欲责樵偿。樵欺子仁懦不武,舍担奋拳欲欧之。子仁怒,伸手推樵如推囊。樵大吼,倒跌十许步,仆地,僵不起。子仁心怕欲遁,已为耕者所见,执诉官。

  

    官素号明察,莅视,命仵人验报。谓樵者左胸当子仁手所着处,肋骨尽折,向内陷,伤心脏,故死,然非有拳勇者不能相创若此。

  

    子仁泣自陈非拳勇者,官则讯子仁何业。曰:授读武举人家。

  

    曰:子从武举人习艺乎。

  

    曰:否。

  

    然则子若何推樵者?

  

    子仁具言樵者相殴还推状。

  

    官则又曰:推以何手。

  

    曰右手。

  

    官命起侧身用右手作推势,选壮夫伪为樵者,立其前当之。触手翻转如秋叶,有数人疾扶其人,乃得止勿倾跌。子仁亦愕不自解何以右手力致巨若是。

  

    官呵命之曰:易左手。

  

    左手推则绝无力,其人止勿动如故。

  

    官谓子仁曰:汝家离此几何。

  

    曰:不远。

  

    曰:吾欲临汝家稍憇,汝导我。

  

    抵所居,察之,无戎器,不似武勇者家。又命导视武举人家,及门,呼先子仁进,官随之。登厅事,适道砂囊下过。子仁无意起右手推之,囊应手去数丈。官见,命易用左手推。纔微动不及尺。

  

    官曰:止,得之矣。此若习用右手推囊,日久遂不自知其力滋长;而左手不用,故力弱不任推也。惟樵不慎损人衣,又不逊欲殴,而若手推之以自卫,情非出于相杀,是若罪有可原,而樵咎由自取也,吾姑宽若勿论抵。

  

    子仁感激出涕称青天,叩首无算。

  

    判是狱者,闻为鄞县陈康祺云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吾又闻有村夫子,教村童书,童或辍读,辄喜骈右手中食两指拍棹以相警。久之,拍处凹成洼,亦不为意。一日,遇道友,戏拍其肩,友剧痛,手痿不能举。延医视,盖肩骨折也,闻者莫解。其亦此类也夫。

  

  

  

  ※ 嘉定老人

  

    嘉定老人,不知其名,似丁姓。予遇之浔阳客馆,与对室居。见其手烟管,口衔吸,倚机坐室门闲眺。视所及,目有光弈弈,如两竿竹随目以运。心愕异,走其室,拱谒。皤然一老人,须发雪白矣。老人起延坐,辞色颇谦。

  

    予餂之曰:翁视烱烱,必有异能。

  

    翁哂不应亦不谢。

  

    馆人故识老人,从旁儳语之曰:客负绝伎,今又闲无事,肯怀不一试博此爷笑乎?

  

    老人则掀髯大噱,伸手取机上铜元数十枚,齐缘若贯索,而指撮其两端曰:东壁柱有大小木星二,连若葫芦,视吾掷中之何如?

  

    语毕,铜元应声脱手飞而不散落,铿然中柱上,齐嵌入。整圆若小铜柱,木星深蔽不得见,数之得三十九枚。予大惊伏,曰:吾故知翁异人也!

  

    后馆人为予言曰:老人占籍嘉定,业贩磁,每岁必贸货于此。尝授徒数佰人,惟一少年为所爱,能得老人传而不尽,顾颇自喜,戏欲踣其师。老人曰:竖子乃欲戏老夫。老夫今坐勿动,设能踣者,任若何欲耳。少年佰计不得踣。一日,见老人俛首坐,假寐,口涎垂及尺,以为可踣。乃掩其后,双手攀老人肩。老人不觉仰,头触少年胸,少年遽仰似欲先老人踣者。老人疾反两手后伸捉少年手,倒提掷己前。兀立,欲动勿得动,流涕被面,口哀老人曰:师幸恕予,予身麻木欲绝矣。老人笑曰:小苦自愈,微老人捉汝勿俾跌者,汝则大苦矣,汝乃不知感乎?少年虽哀无谁何,久之,乃能行动自遂云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老人又自言:甲午战后,有日本人尝欲师予,以重金为贽。予则告之曰:汝吾敌也,吾国将士死于辽阳之役者不知几何,吾今授子以武术,子或尽吾伎以授子国人,而反刃于我国,子之计则得矣,而吾何以对国人哉?吾不忍也!其人固言火器愈烈,使击无裨于今日之战斗。予应之曰:无裨战斗,子又奚学焉?夫子,吾友也,吾傥诳子金,授子伎而不尽其术,则是吾不信于朋友也,吾亦不为也。然子必强吾勿欲,吾祇有诳子而已,异日幸勿以见诳相督过也。其人戄然而退。呜呼!若老人者,可以风矣!

  

  

  

  ※ 庖人

  

    无锡林今吾作客江右,佣一庖人,见其袒背治膳,有刀痕一缕,缘脊下划然沟其背为两。心疑之,问焉。

  

    庖人面若甚楚,应曰:予,剧盗也。今勿敢为矣。

  

    今吾曰:何故?

  

    庖人曰:予不为盗久,可为主人言之。予游某地,见荒野危楼耸云汉,四无比邻,然离市不远。问之市人,知为一老寡妇居,富有赀产,无子,方嫁其女,为治衣饰甚盛。私念嫁女必丰衣饰,此人情,虽不如告者,伙頣沉沉,当可饱橐归也,且妇女何能为?毅然往。夜登其屋,闻室中作老妇人声呼曰:首饰匣藏未?慎防小人胠箧去也。一女子应曰:藏某室东壁第几箱,加锁矣。予既窃听知藏所,心益忻喜,谓探囊可取。良久,伺无声,匐行趋檐,两足钩椽头,倒挂垂其身,手攀楼窗拨关入,如顷间所闻女子言。启箱,取匣出,跃窗下。将及地,微觉寒气一缕,袭背若淋,体噤欲痿。抵地,欲起立,已不能直其躬。不觉背痛若拆,大惊号宥命。忽闻女子声临窗呼曰:若何人。予忍痛应曰:予某,幸乞娘宥。女子叱曰:若狗!若思吾家畏盗者,亦不敢以母女两人踽踽僻处此矣,若乃不自量盗吾家乎!既知乞宥,姑贳汝。予曰:虽蒙娘宥,然予痿不能兴,奈何?女子笑曰:此创大不宜治,治则加痛矣。惟不治不能兴,畏痛者无治,汝自审思。予哭曰:吾不任加痛矣。女子曰:亦任汝狗痿地耳。予乃大号怕曰:吾岂长痿不能兴乎?愿治愿治。女子叱曰:勿声。谁教汝自作自受者!忽觉刃划背如割,予不禁长号如斩豕,蹶然兴矣。盖其先,女子袖小矢注射予背,缘脊贯肤入,下注及臀,而镞藏内不出。故欲出矢,必剖背开,乃致此也。后乃终不敢为盗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此乃林今吾自述于吾友秦君崇实而相告者。予又闻秦君言:客保定时,数闻巨家报失盗保定故总督治所。严饬府县缉盗,杳无踪。一日,有捕人斜倚督较旗杆,与同辈语,忽有水流下渍其衣。嗅之,作尿臭;仰视,见水流滴沥自杆顶方斗,斗中隐约似物动。知有异,诫同辈勿声。杆高五六丈,莫能上。伏杆下伺。夜中有人瞥下,坠如鸟。群起击之,缚焉,送治如律。

※ 白太官

  

    白太官,武进人。美风仪而有勇力,与甘凤池同师,家贫,客燕赵。

  

    以事道出井陉,绕山行者十许里。日暝入谷,迷失路,四山忽合,茅店如鸡栖,门外墨书壁作客店二字,为风日剥蚀,略可识认而已。

  

    门掩。推入。阒无人。室中绳床不帐,竹几残蜡半枝,烬影欲灭。风吹窗纸,瑟瑟作声。

  

    太官连声呼曰:有人未。

  

    寂无应者。心大疑。瞥见门左,覆一巨缸,振振若动摇,一人自缸下掀缸探身视。倏然起,出户外,逐之则已杳。知非善地,欲去又地僻无可徙。乃枕刀寝。须臾,烛灭,淡月朦胧射纸窗上。

  

    太官假寐欲熟,隐约闻窗响,觉黑影一线穿窗入,瞥如飞鸟堕床前。大惊,辨之。一女子,体态苗条,手双刀齐下。已不及起抵,疾转身内向,避其刀。刀下砍入床,猝不得拔。乃急抽刀起与斗。技不敌,欲逃。睹窗外似憧憧有影,惧有伏,不敢出。由户疾上踪,手承屋梁,奋足踢梁间椽,椽折瓦飞,耸身出。

  

    女随之,驰逐不舍,疾如驶,崎岖数十里。晓矣,两人力不支,俱仆。女晕不醒,而太官起,挥刀欲诛女。逼视,睹女美,未忍,乃掷刀。掬水溪涧饮女,亦自饮毕,坐女傍守之。女苏,感其情,遂委身事为妇焉。太官携以归。

  

    太官尝夜行于道,暗中遇一僧陡撞太官肩。太官怒,诟之。僧不让。斗。僧败。询太官姓名,谓曰:十年之后,行再见也。

  

    后太官载舟游西湖,僧踪至。太官先期知,伪为仆人,服短褐以俟。僧至,佯言主人不在。僧先斗太官暗中,初未及辨太官面貌,信为然。曰:我俟之可尔。

  

    入舱坐。太官乃煮饭饭僧,取栎木为爨,掌擘之皆断,不假刀斧。取箸,绳系之,掷河鱼,必洞背腹,取为馔,不假钓竿。僧见,内怯,念其仆勇猛如许,主可知矣。毕饭,谓曰:汝主不归,予不能久待,然十年不见,不可无以为记也。

  

    遂跃窗出,手踞岸上石栏,倒竖足向天,作跳虎势去。视之,石陷成两掌痕,深入数分,若刻划。太官不觉悚然。

  

    太官性刻忌胜己。出门数载归,将及家,途见一稚儿,年不盈十岁,紧握小拳,猛击道傍人家石狮,火星爆射者数尺。太官心骇之。曰:此儿幼小如此,长大不可制矣。

  

    遂与之角,小儿不胜,创且死,大号曰:吾父白太官何不归,儿被人殴死矣。

  

    太官大惊,然创重无能救,泣负其尸而归。其妇怒诟曰:虎豹不食子,若乃过于虎耶。

  

    后太官卒无子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太官所居曰白家桥。予宗人谪星太史,亦白家桥人也。尝以书告其友周君同愈,言之如此。惟其书言一事绝诞不可信,谓太官夜过一处,见一小儿习拳术。大官傍观一良久,微议之。小儿直前拳其心,太官负痛腾足起,趯小儿于空中,坠地,折为两。俯视,石人也。太官亦踣不起死。予疑其出于附会,故不着于篇。

  

  

  

  ※ 秃者

  

    桐城张已振尝为予言,游京师时,见一秃者手承双铁锤,大若钵。自敲其头,左右环下起落如风雨,每下则隆然作响,头不为碎。其颅顶当锤下处,愈光亮若磨镜矣。观者或疑其锤非铁,索视质重,莫任举其一者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予见有鬻技者,自按其头石上,命徒取木棒粗愈臂,连棒之,了似无楚。是亦秃者之流亚矣。

  

  

  

  ※ 三山和尚

  

    和尚,贵州铜仁人,姓吴,名以幻,无锡明故将军何以培家将也。勇力绝人,豪侠尚义,避雠袭僧服。栖止无锡之三山,故人字之曰三山和尚。

  

    三山在太湖中,为群盗出没地。有盗伙劫其衣囊,和尚疾避下山,手挈盗舟上,覆丰草中,隐身匍匐舟下伺之。盗下,猝觅舟不得,心骇,欲舍舟遁,又无他途可通陆,不觉惶遽甚。

  

    和尚两手掀舟起,奋呼曰:舟在此!

  

    盗视舟倒覆草间,负矗立者,赫然一和尚也。大惊,叩首乞哀曰:师,神人也,后勿敢犯矣。

  

    乃携舟从容置湖,若挈室户然。盗罗拜,谓和尚不可当也。

  

    明亡,总兵黄蜚屯军湖中,曾分兵攻无锡南门,与清兵战。和尚适以事过其地,仓猝无所得兵器,乃入民居得切面刀及板扉各一。左手持扉作盾,捍刀矢;右手舞刀大呼突阵助蜚兵。横截清军马足,马仆截人,所向披靡。清师奔避入城,其勇敢如此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明之亡也,清将吏下檄捕何将军甚急,将军挈家避往三山居和尚所。和尚恐人迹知之,欲与偕亡。将军不可,卒被害。遗二妾,奴谢升欲逼妻之,妄言将军许我矣。和尚佯绐奴,与俱买舟入城市毕姻物。中流,抵五里湖,变颜数奴罪,挥刀断其首,投尸于湖。其忠义有足多者。岂非皎然不欺死生丈夫哉。语曰:一死一生,乃见交情。予以是贤和尚也。

  

  [钱基博又曰]予又闻和尚尝与邑人胡迩光秦大用二人,应主漕事者毕司理宗吉聘。檄循北塘,伺漕卒登岸哗滋事,即捕击之。盖国变后,兑漕旗丁横甚,每艘篙工水手,不下数百人,持梃攒集。三人者,袒臂格之,无不颠仆坠水,乃俱窜伏。擒其魁,缚献,治如律。时顺治十六年己亥也,后乃稍戢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蒋志善

  

    无锡江阴巷陶某,精研武术,号称究内家。善用枪,尤能自成家法,世有陶家枪之目。武官莅是土者,无小大,必先礼谒其庐,无敢慢。

  

    有蒋志善者,咸丰间,尝官守备无锡者也,独不礼焉。陶怒,盛气往谒。见蒋身长皤腹,肌肉坟起,知必孔武有力。内怯,气颇慑,不敢轻发怒。归,蒋乃报谒。请曰:闻陶家枪精妙无敌,某驽不敢请枪法,愿赐君枪观之。

  

    陶素以枪法自负,出枪视,不觉摆舞作势。

  

    蒋亟止之曰:君枪法自是猛无匹,惜枪干劣不任舞,稍用力,折矣,奈何。

  

    陶疑不信,曰:此干良材,乃不任舞耶?

  

    蒋索枪握其梢,力摆动,干不禁砉然断。笑曰:何如?某藏数枪似不劣。

  

    陶惭,必欲一视其枪,乞随蒋返署。索视枪,实胜已平昔用者。

  

    蒋又请曰:此枪应堪用,幸得一觇君伎。

  

    陶唯。竭力飞舞,驱拨空中,气呼呼有声。

  

    蒋睨视久,调曰:止止。君用枪乃不任刺人。

  

    陶大骇曰:薄伎至不足道,然天下乃有枪用之不任刺人者乎?

  

    蒋拍其胸曰:不予信,君试刺我。

  

    陶怒斥曰:君胡予戏?死君,且论抵。

  

    蒋又哂激之曰:君殊自多,予信君伎必不任相死。

  

    陶愤,曳枪回走十数步,远舞作刺势。径前,洞蒋胸。蒋疾解巾挥格之,巾缠枪尖不得脱,向后倒掖之,陶失枪。不觉拜伏地曰:愿亦有以教之。

  

    蒋呼取盂水与陶,曰:视矛急舞,聊持泼予体。

  

    乃起持枪舞,闪闪成白光,大若径四五丈车轮,瞥忽耀陶目,至不能张视。疾取盂泼之水,水点纷纷反泼,下若雨,淋漓满已身,无一点着蒋体者。

  

    尝有鬻拳者,强占崇安寺废址。寺,邑古剎也。邑人欲驱之而无术,走告蒋。蒋微服往觇,伎颇高,恐不可强力制归。取枪驰马,绕所占地舞一匝威之。明日,其人遁矣。相传即固始李世忠云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此闻之周君同愈。然陶虽使不如蒋,而予殊闻陶非驽者。有邹某者,亦陶友也,生平曾不肯轻以指触人,触必内创。知陶能,欲有以试之。一日,道相遇,适陶购寸糖食,谓曰:与我一枚食。伸掌向索,指端微触陶把糖手。陶臂颤,知有异,疾腾他手撮糠置邹掌。郑乃摊掌僵植不动矣。盖华君廷辉又为予言之如此。

  

  

  

  ※ 李渔

  

    康熙间,太湖李渔笠翁薄负文采,游京师,名动公卿。其无行人皆知之,而其为盗则人不尽知也。

  

    有江阴章老人,尝为予弟孙卿言之。自述其高祖总镇兖州,曾祖随宦焉。时满州某公以帝室懿亲巡抚山东,邀渔主章奏。渔,风流自赏,暇辄挟诸大僚子姓,载酒大明湖,徜徉啸嗷,裘马翩翩。大率少年鲜事,又天下承平未久,大臣子弟例习武,备国家干城选,不论将家子矣。予曾祖以总兵子厕与其间,击剑超距,靡所不为。而渔文士从容诸人间,时强拉与戏,颠仆之以为笑乐。渔被颠,起或恢谐自调,色不忤。故诸人乐与之游,绝不觉其有武勇也。

  

    一日,谓诸人曰:历下风土,想诸公子倦游览矣。南朝景物,秀绝人寰,广陵愈靡丽为三吴冠。诸公子盍买舫作广陵游乎?渔不恤附舫尾也。

  

    诸公子喜。载数画舫,联樯南下,抵广陵,击舟数月。兴阑欲归,行解维矣。渔忽置酒遍拜诸人曰:渔辱从诸公子游已久,今有急,未识诸公子肯悯援手乎?

  

    诸人少年豪快,笑扶渔起曰:先生属尊何必尔,吾侪敢不惟命?

  

    渔起,曰:吾顷需金数万,无所措。

  

    诸人闻数巨,有难色。须臾,渔又曰:诸公子不能相假,吾知运司库金银无虑千万,视戋戋者,不啻九牛一毫,于国帑无大损。诸公子材武,盍助渔取之。

  

    诸人相顾骇愕不敢应。渔愤作色胁诸人曰:诸公子必不相援,渔能自取之。明晨,舍少金诸公子舟,他遁,祸嫁诸公子矣。事发,累尊公祸必不轻,诸公子即能自白,恐不免比匪之罪。能行。必无祸。

  

    诸人不得已应之。渔曰:信乎?

  

    曰:信。

  

    渔呼舟人曰:止酒。俟奏凯还饮,至为诸公子策勋未晚也。

  

    舟人讙应如雷。诸人益惊,乃知舟人皆渔党。渔起,取佩刀指诸公子曰:此行无争斗,不必人人持械。渔操刀为诸公子卫,诸公子速随渔登。

  

    语毕,距跃如飞,先登岸,诸人随之。疾趋登运库屋,揭瓦斩梁,驱诸人探身下盗金,自操刀踞屋顶瞭望,备有变。既。诸人以次负金出,驱诸人先行,而渔殿后。抵舟,命舟人扬帆,时酒尚温未寒也。

  

    渔酌酒饮诸人曰:诸公子身下盗库金,而渔纔居屋顶瞭。事发,不必首渔而从诸公子也。诸公子幸好自爱。

  

    诸人默然。归乃不敢与渔昵,然亦勿敢声,究不知其多金何所用也。后有泄其事者,为中朝官所知,欲究,然事隔数年无左证,又以中丞贵戚子与其事,恐兴大狱,惎不敢发焉。后余曾祖尝举以戒子孙慎交游,故为言之如此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渔虽薄行不足道,然其玩诸人股掌,机智乃尔不凡,未易才也。予又闻之友人夷吾,谓渔生平辨给多口过,晚年嚼舌以死,闻者快之。未识信否,姑志之以俟考焉。

  

  

  

  ※ 戴俊

  

    戴俊者,亦苏州人,梁兴甫弟子也。

  

    尝挟一陕西人游四川,其人亦勇力士也。中途,经一山,山寺有老僧,居山中者数十年,见老猿二,日相角为戏,其技甚神,非世人可及,戏与焉,久之,尽得其妙,搏无对,揭字于门致夸。

  

    二人道见,心惎之,欲入,有两童子守门,亦善搏。遂与对手,童不能胜,乃惊入报老僧,呼二人入谒,见老僧趺坐禅床,谓二人曰:汝二人能胜吾童子,亦高手也。来。

  

    陕西人竞前搏之,老僧坐不动,略举手而其人已掷于地。俊继上,僧仍如前掷之,俊立不仆。僧异之,曰:汝可教也。

  

    留止俊,尽得僧传。思天下惟僧为愈已,乘不意杀之。于是技无有与俊敌者矣。抑何其忍为逢蒙也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是亦僧有过焉。甘蝇,古之善射者也,有从而学射者三年,自以为天下莫已若矣,乃谋杀甘蝇。弙弓而射之,甘蝇张口而承之,嘻曰:子从我三年,未教子啮镞也。学射老大惊,播弓矢而谢之。惜哉,僧之不知此也。

  

    时南京人有尤十六者,力举千斤,素行无赖,居恒辄要人道中索饮酒,有不许者,即怒吼,左手牵人衣裾,右手起道彷人家阶石置下,必许饮乃脱。俊既杀僧,挟技客南京,知之,必欲一挫之而后慊于心。一日,伺十六观剧,俊往傍之立,践其足。十六大怒,将拳之,俊佯惶怯伏地,出十六胯下,而十六仆。俊起,连蹴之数十足,乃呼谓曰:尤十六,汝不识戴二官人耶!十六拜谢乃免。观者千人称快。

  

  

  

  ※ 履店翁

  

    光绪二十三年,黄浦有武举人某,家世习武,年少负力。

  

    尝至上海市履,诋货不良。贾曰:我货表里坚致,匪是,不以售于市。

  

    某因明其言之匪实。

  

    贾又曰:勿实,不取一钱。

  

    某应之,曰:信乎?

  

    随取履力折之,底砉然中断。哂曰:汝履不任予手折,能任履予足践地者几何时哉?

  

    拂衣欲去。贾虽心恨,无如何。

  

    一日,又至市履,如前折之。

  

    方哗争间,一老翁鹤发皤然,伛偻来某前,戏拍其肩曰:我货良不恶,君指何劲也?

  

    语毕,徐步入内。而某颜色不觉灰白若死,两臂剧痛不任举。呻吟舆疾归,乞哀其祖。

  

    祖骇曰:岂某翁耶?此翁我所兄事,尔何犯若?尔休矣。

  

    亟唤舟奔赴其店,投门长跪。时夜已深,门闭不启。跪至晓,门辟,翁出,握手入曰:何至是。予不意某乃故人孙。

  

    授之药,曰:服此命不丧,然其手则废矣,奈何?

  

    始某两臂力能提携数百斤,至是不任把箸持饭甑,食饮须人云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好勇斗狠,孟子谓为非孝。噫,某也不惮怙力鲜事,终累厥祖。白头星奔,跪哀于老友,仁人孝子,非所忍矣。岂非古之人所谓忘其身以及其亲者欤?

  

  

  

  ※ 胡迩光

  

    无锡胡迩光,邑秀才,精武艺。善用铜箸,时号无敌,异人授也。

  

    其铜箸有大有小。大者长二尺,粗一指许,临大敌用之。小者长尺余,细不盈指,平时应急用之,半藏于袖,半出指端。

  

    游于市,见一僧索钱于某店。迩光谓僧貌非良,店遂无所予。僧颇龂龂,然迩光不措意也。

  

    后往武当祠佛。中途,寓一庵。庵僧出款,貌似相识,意殷殷。晚餐毕,忽闻砺刀声,心动。视户已锁闭,始忆似茶店丐钱僧也。例礼佛不得携械,仓卒无所得铜箸,适见案间餐具未收,有饭箸二,搁甑上,取藏于袖以待之。

  

    僧启门持刀入,叫骂曰:尔犹忆某年事乎?

  

    挺刀直砍,迩光以饭箸抵之,少顷,中僧手腕,刀落堕地。

  

    僧反跪顿地乞命,迩光曰:从此释怨可乎?

  

    僧叩首听命。明晨厚款而别。

  

  [钱基博曰]胡迩光生清顺治时。吾闻时有大力者,远道慕迩光名,来访。值之道,猝出迩光不意,绕后环两臂抱其腰,举之离地数尺,按石柱上,诘曰:若为胡某乎?迩光自以足悬空无所用力,乃曰:非也。不意大力者手甫释,迩光即后起一足腾蹴大力者。仰仆地,返身自指鼻尖曰:若今识胡某否?其趫捷有如此,谈者辄为眉舞云。

    钱先生的这组“技击余闻”最早发表在《申报》,1916年,恽铁樵将其与指严、江子厚诸人的作品合编成《武侠丛谈》一书。上海书店1989年3月据此影印出版。

技擊餘聞補  ◎錢基博 撰

  

    今春杜門多暇,友人有以林侯官技擊餘聞相貽者,敘事簡勁,有似承祚三國,以予睹侯官文字,此為佳矣。爰撰次所聞,補其闕略,私自謂佳者決不讓侯官出人頭地也。甲寅中春記此。

  

  【目錄】

  竇榮光

  鄒 姓

  甘鳳池

  閩 僧

  某公子

  秦大秦二

  莫 懋

  南楊北朱

  范龍友

  清江女子

  馬永貞

  堠山農夫

  梁興甫

  石 勇

  僧念亮

  王子仁

  嘉定老人

  庖 人

  白太官

  禿 者

  三山和尚

  蔣志善

  李 漁

  戴 俊

  履店翁

  胡邇光

※竇榮光

  

    無錫竇榮光,清道咸間大俠也。巨膊廣顙,為人甚魁碩有力。飯以銅箸,長纔盈尺,然持擊剌人,無不中要害,雖壯夫立蹶,頗以此自雄。

  

    挾伎游山左。山左地處南北衝要,民情佼桀,多業盜,往往張肆僻地,誘過客宿,伺夜半殺之,而取其貲,無得脫者,土人謂之黑店。榮光作客久,頗曉其情偽,能刺得黑店所在,偽宿,伺有變,輒設計誅盜而火其居。如是者非一矣,輒未嘗遇害,頗輕盜,為無足當意。

  

    一日,道泰山下,日曛,睹當路有肆,心異其僻處而無畏盜,意黑店也。就宿焉。入其肆,見門左一老叟,箕踞計櫃,鬚雪白,蔽胸前,一目似眇,而髮齒盡脫落,涎流頤外,語模糊不可辨,疑老病不任事。傭夥數人,趨走侍客,似亦無大異人者。

  

    遂道榮光入視。僅二室,門東西嚮。西室兩女子居之,長者纔二十許人,幼者甚稚齒,當不逾年十四五,燕音,度其舉止,似類繩妓湖海賣伎者。東室已居僧一,狀頗矯健。榮光男子與僧俱。

  

    舍既定,傭逐問客飯未。女子言道:食不斯須,可毋飯。轉問東室客。僧曰:肉十斤,麵倍。榮光半僧食。傭具如二人指。

  

    僧且食且目視榮光,久之曰:出家人誠自慚善飯,抑客食何多?

  

    榮光漫應曰:半和尚耳。

  

    僧曰:客頃知危乎。

  

    榮光瞿然曰:信黑店乎?然似絕無武勇者。

  

    曰:君不見計櫃一老翁?此劇盜。甚非細敵也。

  

    榮光乃甚自誇詡曰:雖非細敵何害,予殲盜多矣,顧怯一殘癃老憊之垂斃叟乎?

  

    僧笑曰:客故非常人,然今夕無彊與人事乃佳。

  

    榮光殊疑勿信,然察僧似伉勇出己上,而言若此,心不能無動。既寢,竟不能成寐。而僧寢鼾自如。

  

    夜半。大風。起戶外,戶震撼有聲。僧寤,一躍離床起,俯戶隙,窺久之,掖榮光起,曰:客視之。

  

    視之,他無所睹,惟見庭中光縷縷閃闔,似電剽忽,不可端倪,蓋劍光也。然後知適所聞者,乃有人急運劍,疾舞成風。心則大驚。僧推倒室後垣出走,榮光亟隨僧出,而垣外復圍石墉,旁山甚高。僧履險騎危,疾躍踰墉出矣。榮光隨躍起,離墉巔纔尺有咫,墜下。再躍不能上,危急間,忽頃所見西室稚齒女,奔走自後至,疾飛一足,蹴其臀,乃得乘勢騰空起越出。

  

    僧在墉外待已久,咎曰:客頃何駑!

  

    榮光勿復敢出聲。挾僧走數里。僧揉登道旁大樹,榮光隨上,忽白光閃逐,似金蛇自後追至。榮光股慄,幾墜地,乃亟閉目抱樹柯伏勿敢動。

  

    僧探懷出一鐵缽,遙逆光來所擲擊,光倏定。而盜叟首已持少女手中,倒挽其鬚矣。

  

    僧乃摯榮光下見女,則西室二十許長女也。

  

    于是僧勸榮光歸甚力,曰:客不量敵強弱,徒自大。勿歸,必喪其軀。

  

    遂歸江南不復出。後嘗語人曰:唐有劍仙,如聶隱娘空空兒之類,聞其殺人,祇白光一縷繞頸,而首已斷。予頃者睹盜叟逐女子,其疾如風,兩人用劍精能,幾見光而不見人,以身為劍光所護掩也。疑古之所謂劍仙者,類不過運劍精捷,故劍光護掩其身,不為人所瞥見,非真別有異術也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榮光論劍仙之說似信。惟博年十二三,即聞諸老先輩道榮光事甚詳,心志之勿忘。及壬子從戎北府,里人同僚最昵者,惟竇君孟幹,軍書多暇,輒以榮光事詢之,而孟幹諉不知也。然博嘗僱得一僕曰呂貴者,山東泰安人也,頗精伎擊,云得之其舅諸城孫子山傳。子山,蓋無錫竇榮光弟子也。意者非邑城鳳光橋竇歟。

※鄒 姓

  

    距無錫縣五十里而南,有鄉曰新安。鄒姓者,佚其名字,鄉之人也。鄉故濱運河而居,當日河運未廢,歲漕東南粟給京師,舢艫什佰銜接,無不出其地者,謂之南漕。漕卒夙多魁碩怙氣力者,橫甚。

  

    一日,有一卒挾婦人登岸游於市。市少年諧呼曰:好嬌嬌!

  

    群譟而和之。

  

    卒慚怒,搏擒少年歸,縛舟柱,褫其衣,裸身而澆以冷水,罵曰:若欲好澆澆乎,吾茲償汝志矣!

  

    土語嬌澆二字音似也。故云。

  

    少年驟徹骨寒噤,號救不成聲。眾隨環岸觀者數百輩,群為不平,譁罵聲若殷雷,然無敢攖救者。卒亦應罵,益以水沃少年頂,淋漓下濡至踵。眾相顧無誰何。

  

    鄒姓適以事過之,排眾入,睹狀,心則大怒。一躍登其舟,揮右肱仆卒墮水,而左掌力擘少年縛柱繩。繩斷,挾少年反躍上岸。

  

    傍卒洶洶,取械逐鄒奪少年。鄒亟以付眾,揮手使速退,曰:去去,毋涵我,植立候!

  

    一卒驟進持械柱其胸。鄒徒手無以禦,佯為傾跌仆地者,誘之益進,突起一足蹴之顛,乃得奪其械與持。久之,雖眾械環進如風雨,鄒常有以格之,無能損一毫毛者。

  

    然鄒用力久,少惰,而卒進者方益眾,勢不支矣。

  

    有游僧荷擔自遠方至,覘鬥,目睹卒怙眾暴寡,心不勝憤,乃捨擔揮杖大呼入搏,與鄒并力,亟以背就鄒。鄒亦以背應之,兩人背相合。乃各持械當一面擊敵,敗走之。鄒方欲驅敵,忽覺背無所附,回視僧不見。急捨敵覓僧,已荷擔走不知何往矣。

  

    自是鄒以技擊有聞于世。然世之隆技擊者,每好角技相凌出人上。聞鄒能,惎之,輒有以嘗焉。

  

    一日,夜二鼓,寢方酣。忽室門戛戛有聲,如有盜。起闢門出視,懼盜伺門外伏暗中襲擊之,左手披閂,橫右肱作勢外格。閂去,門驟闢,舉肱一揮,忽大聲崩騰發庭中,地震響如山坼裂然者。蓋其先盜移石桓三柱其門,門重,閂不任欲折,故戛戛作聲,及門闢,鄒橫格以肱,石桓反擲數尺外,朴庭,故震響也。

  

    既睹庭中一盜距躍屋脊,鄒騰身隨上。盜再躍,已去己十丈許矣。鄒視盜趫捷甚,勿敢逐也。返視,偃地徑數寸石桓三,斷為六矣。初不自意其腕力乃健絕若是,顧不以自喜,彌恂恂畏人勿敢校,知天下健者匪一也。

  

    市有大盜,白晝隻身劫質肆,負重金遁,肆中武力士數十操戈揚聲逐之,無敢迫擊盜。主計者素稔鄒勇,亟飛使走告,請間道遮出盜前邀之。鄒如言遮出盜前,側身斜伸一足俟道旁,意態蕭閒,若無意于止盜者。盜飛逃間,忽見一人道旁側立有勢,知匪善敵,立垂右手下抵地,疾轉其掌,嚮鄒揚之。有風著體若飈,鄒不覺噤顫,自知不敵,亟斂手縱使逸去。

  

    里人周君同愈言之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余聞之周君曰:鄒有子曰拱之,邑秀才也,今猶在。嘗語人曰:吾父其有以詔我矣。曰:技擊,搏技也,能是不足以自衛,徒賈禍;其技彌能,見嫉于人彌眾,人必爭與我角。角之不喪軀,必人為我戕,是兩人者,必喪其一,匪仁術也。

  

    其言類有道者,故誌之。

※甘鳳池

  

    當愛新覺羅之世,在康熙間,天下言武術者,無不知有甘鳳池矣。鳳池,江寧縣人(縣號天下名城大藩,明太祖嘗都其地,愛新覺羅剬制方夏,選八旗驍銳,居明故皇城鎮之,號曰駐防),其人有欲試其技者,令袒臂橫肱小門口石道中,驅牛車數十輪,絕肱上過,無纖痕,不論 創也。觀者駭服。飲之酒醉,與人較藝,倒植長頸酒甕于地,一足立,用兩指持一竹竿,令眾數十曳之,屹然不動,忽驟鬆其手,曳者咸倒地。

  

    偶出行,見兩牛鬥田畔,角交不解,牧人欲制之而無術。鳳池徐以手壓牛背,兩牛皆陷入地數尺,展轉不得動,怒目視。徐提出之,若雞雛然。其勇力絕人有如此。

  

    鳳池體不逾中人,然手能破堅,握鉛錫如搏沙,輒化為水。宜其手所抵擊。無不立碎者。

  

    一日,觀劇十廟,兀立劇臺前,人莫敢近。突有跛丐來前,楣擁擠。叱之,勿聽,反與爭。鳳池怒,握拳奮擊,若中敗絮,了無所楚。

  

    笑曰:少年盛氣哉。除步去。

  

    鳳池乃大愕。久之,欲追叩姓名,而丐已不見,究不知何許人也。

  

    鳳池以此頗斂抑。壯歲游京師,以技謁某王。

  

    王曰:客何能?

  

    曰:臣能輕?蜻蜓,重逾泰山。

  

    王奇其言。曰:若何而可?

  

    鳳池曰:請試之。

  

    睹庭前海棠花數叢,風中搖曳。鳳池一躍登其枝,約體揮短劍舞,周旋進退,亭亭如蜂蝶掠枝上,花葉勿稍損。

  

    王驚笑曰:異哉!此真蜻蜓矣。

  

    鳳池聞王贊歎,遽收劍跪一足王前謝。起視足所抵處,陷下者尺矣。

  

    王乃信其言非夸也,曰:鳳池渺小丈夫,乃一重至此乎?是誠不可測也!

  

    濟南張大義者,亦力士也。身長八尺餘,膊碩絕倫,足趾盡裹以鐵。慕鳳池名,遠道走數佰里來見王,願得與鳳池角。鳳池辭,王固命之。鳳池不得已起,大義以為怯,直前奮一足蹴鳳池,蠡躍蛟騰,若風雨之驟至。鳳池卻立倚牆,俟其足來,承以手。大義暴呼,痛仆不能起,血流滿(革+華)。解視,趾盡嵌入所裹鐵中,斷矣。

  

    即墨馬玉麟,長驅大腹,雖良馬騎數十里必易。及以帛約身,則頓小,緣牆升木,捷于飛猱,客揚州巨賈某家。鳳池後至,居其上。玉麟心不平,與角,無勝負。

  

    鳳池退,曰:此非張大義比。我所能者,玉麟盡能之矣。思久之,曰:吾得間矣。然不欲眾唇之,當令會意可耳。

  

    明日又角,數蹈玉麟瑕。玉麟怒,不講罷,進逼鳳池益急。鳳池乃駢指格玉麟,玉麟不覺僵仆,起,慚而退。

  

    鳳池曰:我力非能勝玉驎,而卒勝之者,善借其力以制之耳。

  

    鳳池聲名日高,相嫉者眾甚。

  

    泰山有孫迪侯者,生平治武技絕精,欲得一挫鳳池,以為名高舊矣。南下訪之,抵江寧,游于市。睹一僧冠皮盧冠,鐵製甚巨,每至一肆,輒倒脫擲計櫃索錢,砰然有聲,曰:有能推墮地者,僧家冠而去耳,勿乞一錢也。

  

    主計者無如何,輒盈其欲而去。迪侯心甚異之,私計曰:甘鳳池居于是邦,其人勇無與儔,天下莫不知。今僧乃橫絕無所忌,此必有以激鳳池也。

  

    益怪鳳池何寂無所聞睹若是,意亦內懾之矣。乃覘鳳池飲茶肆,直入踞其側座,佯為不知鳳池在者,大言曰:甘鳳池自有名字,今乃知徒虛語耳。

  

    鳳池聞其言,目之起,叩姓名,知為泰山孫迪侯也。大驚曰:君乃泰山孫迪侯乎!吾欽遲君已久。自通姓字,稍間,又曰:吾誠慚無所能,然君無一面,何遽知駑也?

  

    迪侯曰:市有異僧,為諸賈人害。若居此,勿能與懲焉,吾知子之怯也。

  

    鳳池起曰:此非言事地。

  

    邀過家,坐定,語之曰:吾匪不知僧恣桀,然吾頃新與人角,疾舞拳走數十里,其勝負壹依勇力衰竭之先後為衡,雖倖免于僨,誠自知內創,徐俟吾回復以制之耳。

  

    迪侯曰:僧置勿論,子姑運氣布身,吾視之。

  

    鳳池袒衣盛鼓其氣,駢足立,不少噓氣。迪侯以兩指自下上周身叩之,錚鏦作金鐵聲,至喉間,則柝柝如擊敗木響矣。

  

    迪侯曰:可矣,于纔一間未達,誠大難。吾布氣與若叩之。

  

    鳳池亦以兩指叩,下起脛而上及頂,反匝其背,下抵至踵,已遍。無不聲錚錚然若鳴金鐵者。

  

    鳳池謝曰:吾伏矣,願以兄禮事君。

  

    迪侯曰:子既善吾,吾助若搏僧。然兩人搏一,不武,必為人笑。惟弟子侍師搏,禮所許。吾偽為若弟子者其可。

  

    乃偕赴市視僧。適索于某肆,反其冠置櫃。鳳池反張其指彈墮地。

  

    僧笑曰:若能是,必甘鳳池也,願與子戲。

  

    走廣場搏。久之,無所泱。僧驟出鳳池不虞,脫鐵冠擲空中蓋鳳池頂下,意鳳池必揮拳上格,則乘虛揉進下探其腎,法必殪。不意迪侯突自旁上躍,伸一臂植拇指頂冠,呼曰:弟子在此,師無虞!

  

    冠下,戴其指上。僧大驚,不覺手失,鳳池狙擊中其胸,洞矣。

  

    姑蘇西園僧市茗,自怙多力,誡游者無得索飲,纔可任其自傾。有不如誡者,僧怒,輒把重五佰斤許鐵壺一,自爐取下,腹可容水五斗,煮正沸,持嚮索飲者,曰:若欲飲乎?速以盞承,必連啜不得休!輟之,注腹中,腸腑沸潰,雖壯夫,無不創蹶者。

  

    眾心憤,欲驅之,而力不敵。乃邀鳳池過西園遊,至則群譟呼茗,故撩僧怒。果把壺憤然來前。鳳池亟持盞承飲,連傾數十盞無創容。僧大駭走,倉卒釋壺,壺傾嚮鳳池。鳳池駢兩指夾壺口曲柄,得勿傾。緩行從容置爐上,瞥見爐側茗盞數佰疊自地,高可隱人,而植立不傾。心知僧所為,仍恣遊若無所事。興盡,欲歸,道經爐側,緊以繩貫錢佰,遙擲僧所疊茗盞中,呼曰:償和尚茗貲!

  

    僧伺鳳池去,出視,則繩貫錢佰中茗盞矗立,而盞自上下抵地齊脫其底矣。心益駭,亟遁走無蹤。而鳳池之技精可知也。

  

    鳳池工為導引之術,或立臥,鼾息如雷,十數人推挽,莫能移尺寸。而性特和易,雖婦孺皆與狎,見者不知為賁育也。

  

    年八十餘卒,葬鳳臺門,表曰:勇士甘鳳池之墓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往者上元黃之紀撰甘鳳池小傳,謂同里譚氏家富甚,纔有一子,病瘵,不治矣。鳳池則為之闢靜室,窒其牖戶,夜與合背跏趺坐,都四十九日,病痊。此則善治其氣之效耳。觀其生平為人,頗能量敵慮勝,飭已自脩,深有合于古人孟施舍養勇之旨,技也而進于道矣。顧世之傳說其事者,莫不言人人殊,余故撰次其可信者于右。

  

    黃之紀撰傳,見金陵文鈔,頗蕪陋無矩度,所記兩事,即張大義馬玉麟事也。之紀字允脩,號星岩,上元諸生。著者記

※閩僧

  

    當明中葉,無錫有馮夔者,廷伯其字,別號曰龍泉,以廣東僉事致政家居。風流文采,照耀一世,田園宮室子女玉帛,為三吳搢紳之冠。每晨廷伯起幃,眾女作樂,笙蕭雜奏,聲隱隱聞外。賓客滿四座矣,上座多海內詩人墨客,下盡雞鳴狗盜輩也。

  

    一日,有僧來請謁,廷伯延之入。年過六十,頹然一老僧,鬚眉皓白,聆其語,作閩音,知為閩中人。詢所能。曰:出家人來乞布施耳,何諮能也,能則力足自給,不假托缽公門矣。

  

    又問何需。

  

    曰:請飲。

  

    乃命擔一巨甔至,中容酒可一石。僧又請得兩空罌,跣足脫草屨納其中,然後蹲踞作勢立,俯首張兩臂抱甔以口就飲,如蛟龍垂首下飲江河中,喉間汩汩有聲。不移晷,罄矣。察其容,了無酡色。方從容拔足起所納空罌中,以手拂拭之,水汁沾濡淋漓,而酒氣氛氤繞足指間,視之,酒盈罌矣。

  

    廷伯則大驚,問何以至此。

  

    曰:無他,老僧善治氣耳。

  

    乃知其酒雖注腹中,而能運氣下達,驅酒涌足心出也。於是禮僧為上客。然僧既一獻其能,後遂絕口置不道。居久之,亦無他異能也。

  

    有少年客後來,居僧下。自以工拳勇,矜負其技絕高,心不平僧出己上,凌若無物,僧亦不與較。

  

    一日,方會食,少年踴躍操棍舞几筵間以自詡其技,進退便捷,而僧睹微笑,若甚不足於意者。少年怒,盛氣直前,詰日:師其不足予技乎。

  

    僧曰:然。汝氣矜隆已甚,不亟治,終不足與語乎技矣。

  

    少年譁辨曰:吾與子言技,不與和尚參禪法,何氣治不治之有。

  

    僧乃進曉之曰:若雖欲侈言技乎,然汝棍圓而不方,滑渥而無有觚稜,亦未足以語於技也。

  

    少年則疾叱之曰:棍豈有不圓而觚稜者?若何而方?若何而有觚稜?子其有以昧我來!毋徒空言為!

  

    且語且舞棍前,嚮僧下,逕劈其首。僧方持箸食,驟出不意,亟豎一箸迎之。棍忽黏箸,若被吸者然。箸左,則棍隨之左,欲右不得右;箸右,棍亦隨之右,欲左不得左。少年雖肆力格之,而膠不得開。久之,箸忽上指,棍乃騰聳入空中,少年徒手辟易數十步。

  

    僧遙謂曰:來,吾與汝。是之謂方,是之謂有觚稜。汝用圓而不能觚,此棍之所以脫手而上騰也。

  

    少年慚謝,願受教。

  

    僧與之曰:汝習慣用圓已久,苟微數十年拋荒故技,盡忘汝素所挾持者不為,不足以進於斯矣。夫棍體圓而用之於方,面渥而出之以觚,非易易也。吾二十年養氣,運臂力者又十年,三十年而僅有此。雖一技之精,亦豈可以虛憍之心倖致之哉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此事無所見於書傳,獨予髫年塾師為予時言之。後讀吳縣汪大紳著汪子文錄,觀其載莆田僧角少年棍法事,不意乃與此僧絕類。然不言其能飲,并不言僧為何時人,即敘少年角棍,微亦與所聞者有間。此特出於傳聞者詳略之或有異。夫莆田故閩地,其為一人無疑也。

  

    而余則獨有喟焉者。粵稽有明中葉以後,吾邑搢紳士大夫,居鄉常盛氣燄,豢養異人劍客,輒無慮數十輩,椎埋屠狗之俠,輻走集其門,如馮龍泉顧惠嚴(可學)鄒東湖(望)之倫,皆其比也。及明之亡,閥閱世家,率謀糾家客僮奴,起義匡故國者。於是清廷患之,乃為嚴約搢紳士大夫,禁居鄉不得干與地方事以衰其氣燄。久之,勢浸積輕,不為鄉里豪俠所依歸。而守土官承望風旨,操之如束溼薪。乃益循謹畏法,相戒勿觸禁網矣。此實世運消長之樞,不僅關於一邑一鄉之隆衰已也。故附論及之。

※某公子

  

    德清俞丹石言:江南某公子,年弱冠,侍父宦粵中。既娶婦,奉父命催歸省墓。豐貲巨裝,行道屬目。盜七人相尾,視公于陸亦陸,水亦水,顧戒備異甚,雇有勇力士相衛,雖隨數千里,勿得發。

  

    及公子里,伺勇力士護行者得酬貲去,乃夜劫其家。踰牆緣屋,窺公子寢室,據簷下視。室中無一婢侍,而晝燭通明,夫婦隅坐喁喁情話,亙三鼓,猶勿休。盜心不耐,鐺鋃築刀環作響驚之,意必震擾呼僕婢。而燭頓滅,寂無聞聲。盜駭,莫測所為,不敢下。欲去,自以遠道間關,無所得貲。歸徒手,心又不甘,亟屏息伺。

  

    久之,室中燭忽復明。扉闢,夫婦盈盈相偕便裝秉燭持劍自內出。公子左手持燭而右把劍,其婦反之,右執燭而左把劍,綽約偶公子立。

  

    公子嚮屋呼曰:屋上人何為?速下語我!

  

    盜益驚駭,疑公子夫婦必擅武技,然已無如何,不得已。偕下,持械環公子夫婦曰:吾曹兄弟七人,迢迢侍公于千里至此,獨能無所餉遺乎?

  

    公子曰:易耳。

  

    立出兩千金予之,人三百。盜喜,不敢肆求,分攜金欲行。

  

    公子止曰:遲之。汝曹雖桓桓,然軀重逾兕虎,來時踐屋瓦有聲,故吾早知之。今腰纏重金,當益蹂踐吾屋瓦盡矣。去,可闢大門出,吾予汝燭。

  

    盜身已負重,心實憚履危,又自恃其眾。如公子言,抵廳事,伏起。猝滅其燭。盜暗中自相格鬥,致重創。悉擒而縶之。究不知公子藝何如也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人或疑公子藝實無所能,徒以懾盜。然予觀公子從容係盜,若無所事事,何其暇也。此正如李廣之將兵,不為行陣部伍,必非無所挾恃而然矣。

※秦大秦二

  

    無錫秦大秦二,兄弟也,生負絕力,能以指彈碎羊豕骨。早孤無父,其母課之。懼二子讀書紛慮,外鍵書室,使讀書其中,禁不得出,自治針黹室外監之。自以為束二子嚴,雖頑無由為非矣。而不意二子闢旁戶,能踰躍窗垣逸出,擊人於市。事畢,輒從徑路斜馳歸,仍踰垣入,據案琅誦。

  

    兄弟常迭為居行。弟行,兄居讀室中;兄行,弟亦如之。其母處室外聽,似二子未嘗輟讀。有人走訴其子,輒不信。

  

    其人固言之曰:母二子果盡在室中乎?

  

    母不得已起視室鍵,下鑰如故。而室中書聲,方琅琅相響答。啟關入室,察二子容止言談甚和,不似頃間與人相毆者。問所讀書,背誦無躓字。反疑訴者為證言,詰之曰:若視吾子似適間輟讀鬥毆人者乎?

  

    訴者亦疑莫明也。

  

    後母稍知之,製鐵鍊加二子身,各鎖其一足於書案。數之曰:吾知汝二人頑健有力,雖鍊烏足以繫汝。然吾不任受人以縱容兒子相詞責也,汝二人猶知有母者,當俯首縶,勿動矣。

  

    二子雖力足破鎖,然性孝,畏母甚,竟受教,勿敢違也。

  

    久之,母又憐之。一日,母自以生日,縱使出門外小立。曰:勿遠行,勿滋事。違予教,終縶汝,勿釋使出矣。

  

    二子唯而出已。睹一僧柝柝擊魚乞佈施,方跏趺門外。門故臨河,兄心嫌僧柝柝不已,斜伸一足略撥之,僧直跌出數十尺許,越河仆於地。良久,乃起,槃散繞河過抵其門。注視秦大少時,合掌謝曰:僧知教矣,期三年,必來問公子起居。

  

    秦大了不措意,惟心畏母知,揚長攜弟入侍母。母寂不知也。

  

    母好佞佛。歲餘,攜二子謁臨安諸佛寺,便道抵靈隱。主僧出見,乃當年被跌僧也。睹秦大來,大喜曰:公子何幸辱荒寺?

  

    大知僧意不善,亟屏人詢曰:汝欲何為?

  

    僧曰:念公子一足之惠,久不報,非禮。頃老僧不自揣技薄,須公子教耳。

  

    大曰:予侍母來祈佛。母膽弱,幸毋相驚。俟予奉母登舟,當還即汝。

  

    僧激之曰:公子好男子,應勿虛言相謊。

  

    諾之已,侍母登舟。將解維,佯驚語弟曰:某物遺寺中矣,當還取之。

  

    囑榜人停橈相待,乃重返入寺。見僧中坐,徒數十人持械環侍。懼曰:和尚欲眾斃予一人乎?

  

    僧曰:此予弟子。雖助予,不為天下人笑。

  

    大請曰:予不意和尚恃眾暴寡。頃己一人至此,必欲一計汝眾數,知予當死汝曹幾何人之手。雖死,庶天下後世人傳說予者,謂秦某不為駑夫,幾何人廑得死之也。予死亦瞑目矣。

  

    僧許之。

  

    大伸右手一食指,指其眾數曰一二三,以次至四十八,還指僧曰:連汝四十九和尚。

  

    語畢,返身疾走出寺。諸僧都瞠目視,勿能出聲動,竟視大從容去也。

  

    大,名大用,西來其字,亦十八武師之一也。

  

    二,勇力亞於其兄。

  

    時比之季布兄弟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秦大,宦家子,特以遊俠善博擊人著稱於世。嘗擊獷騎,擊悍卒,擊運艘軍,擊大吏虎役,眾雖數十佰人,大徒手往,無不顛踣。里中惡少,欺虐善良,聞大至,皆斂匿。善騎射,左右馳騁,發必洞的。接其貌,恂恂儒雅也,亦能詩。頃有傳者,茲不著。

※莫 懋

  

    明有莫懋,字文懋,一號雲樓,無錫人也。儀表瑰偉,生而猿臂,勇力絕人。里少年數十戲持矛呼譟圍之,一躍而出,倏若飛隼。如是者三,終勿能圍也。

  

    嘗有閹人載舟過錫,驕橫異甚,索重賄,係驛丞舟柱,笞以鞭。懋見之,勃然怒,一躍登其舟,提閹擲之水。復躍而上,僕從不能近。閹為奪氣,莫之何也。

  

    及壯,折節讀書,工書及畫,善擘窠大字,畫法郭熙高克恭。既成,倣張旭狂草,題詩其上,遇知己,即贈之。非其人,雖重賄不能得片紙。

  

    晚作一松石圖,中為長松千尺,一巨石,虎臥松下。筆勢怪偉,最自賞愛,雖所親暱,勿與。令王仲儀貌己像其上,趺坐於石,上蔭古松。蓋隱以松石自喻其堅貞也。

  

    子息,中孝宗宏治十二年進士,與餘姚王文成守仁遊。文成因為題讚於圖焉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閹宦之禍,至有明而極。吾讀張溥五人墓碑記,未嘗不為之掩卷三歎也。夫閹不過刑餘之小人耳,當其口銜天憲,使於四方,遂不憚囂然自大,雖有強項者,莫之敢攖,何也?以投鼠則器有所忌也。而懋發憤一擊,其激昂大義,亦豈出五人者下哉。而世之人,廑乃以畫士稱之,匪所志矣。

※南楊北朱

  

    明亡,天下有十八武師者,什九勝國遺老也。無錫居四人焉,南楊北朱,其尤著者也。人亦或優言曰:南羊北豬云。

  

    朱少圃者,以字行,居於寺頭之西村。寺頭,無錫北鄉也。故有北朱之名。其行事不少概見,惟傳其師事四明廬紹岐。紹岐稱之曰:少圃為人甚樸謹,當不以炫技自禍。可知者廑此而已。

  

    楊維寧,亦紹岐弟子也,字紫淵。睹明社既屋,知世事不可為,築室湖濱之管社山。山在無錫之西南,故人字之曰南楊。維寧卜居其地,規湖為池,築隄植楥,養魚種芙蕖淩芡不絕;翦木燔石,搜剔巖壑,迺置層樓別館高亭曲榭於湖光山色中,耗費錢數佰萬。即世所稱楊園者是也。

  

    維寧率妻子偕隱,讀書吟詩,布袍革履,與漁樵為伍。客至,非意所欲見,輒拒勿納。意所可,則延款之。性剛直,膂力絕人,而杜口不言武事。輒喜揮毫作韻語,出言蘊藉,了不似人間武師也。

  

    一日,鄰里質店忽接盜書索鉅貲,拒且無倖,尾署名,則大刀子者也。大刀子者,湖濱盜魁也,以善用大刀,故名。卻所索,必無獲免,亦莫敢不應者。

  

    主計者得書,窘甚,乞哀於維寧。

  

    維寧謂之曰:大刀子技勇冠群盜,且徒又眾,來者必非寡。予一人恐不獲勝,能得朱少圃與俱者,乃可取之。

  

    急足延少圃,而自隨主計者入居質店。為覆大刀子書,許獻貲如數,約日來取。

  

    大刀子先期乘馬率眾攜械蜂擁至取貲,勢洶洶。而少圃道遠未及來,維寧心亦恟懼。不得已,持刀隻身出應之,呼曰:若誠勇者,速約若眾勿得前。若單騎與吾鬥,若用刀吾亦用刀,勝者取貲。須一人,助者非丈夫也。

  

    大刀子許之,揮眾獨前,與維寧戰,運刀若飛,維寧百計伺其懈,不得間。久之,無勝負。戰益酣,維寧倏飛身上屋,陡再瞥下如鶚,下刃擬其頂,大叫曰:好大刀子!

  

    大刀子驟覓維寧不得,忽聞大聲發於頂上,心驚不覺刀稍遲。維寧疾下刀劈之,中其顱,墮馬死矣。

  

    盜眾駭散,莫敢攖維寧刀者。然維寧刀法匪所長,尤善使雙鞭。疾舞,則水潑不入。而鬥盜特以刀者,徒以大刀子善用刀故也。

  

    大刀子已死,而少圃卒不至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予讀餘姚黃太沖先生南雷文定,中有王征南傳,謂少林以拳勇名天下,然至於搏人,人亦得以乘之。有所謂內家者,以靜制動,犯者應手即仆。故則少林為外家,蓋起於宋之張三峰。三峰為武當丹士,徽宗召之,道梗不得進。夜夢元帝授之拳法,厥明以單丁殺賊佰餘。三峰之術,佰年以後,流傳於陝西,王宗為最著。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,以此教其鄉人,由是流傳於溫州,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著。松溪之徒三四人,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,由是流傳於四明。四明得近泉之傳者,為吳崑山、周雲泉、單思南、陳貞石、孫繼槎,皆各有授受。雲泉傳盧紹岐,今世所傳南楊北朱者,皆紹岐弟子,則兩人者,亦內家也。抑予聞楊維寧兩鞭,頃猶藏管社山神廟中,鐵製絕巨,不下五六十斤。去歲有人往訪之,惜亡其一矣。予謂異日儻得移陳殘鞭於地方博物院中,可以厲邑人士之武風焉。予又聞管社山麓有藏兵洞者,相傳為維寧當日謀匡明社,潛藏軍器處云。

  

  〔錢基博又曰〕予聞之宗人子才徵君,謂山陰吳興祚知無錫縣,時有以維寧謀叛告者,言其人勇難當。興祚心懾不敢動,密使人覘,維寧踞案吟哦,披讀新科制舉文字,琅琅正在得意時也。興祚笑曰:此村秀才耳,胡為者?遂免於禍。

※范龍友

  

    無錫范龍友,亦十八武師之一也,諸生。生有神力,平居力無所用,則樹一石楚庭中,時時駢中食兩指,嚮作擊刺狀,洞孔其上,不啻洞爛泥。久之,孔纍纍積數什佰,望如蜂窠。

  

    居盪口,以其術教授弟子。然精微所在,深自秘惜。有弟子王某欲盡其技,乃伺龍友飯,驟持長矛刺之。龍友手飯甑底,當矛鋒,鏜然有聲,而甑完不碎。疾進步跳入某懷,以二箸貫其鼻孔,仆之地。其精捷多此類也。

  

    後清有天下,浙督李疑其有異志,移檄名捕。係獄,斃焉。或謂讞定,龍友戍極邊,不知所終云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清初,撫有諸夏,自知外夷僭盜,不為人心所歸往,惴惴懼天下不靖。其誅鋤武勇,實與摧戮文士等,范龍友特其一焉耳。然文字之獄,至今為詬,而朱家郭解之誅,無人道焉者。則以文人通聲氣,類多標榜相護惜,而武力士椎魯不解此也。及玄曄之世,允禩胤禎,奪嫡相猜,爭羅天下勇士自佐,異人劍客,履錯官廷。胤禎卒賴其力,干有天位,自以得之非正,心惎人知其陰,始也翦鋤非類,繼則猜戮同體,高張網羅,靡所不誅,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殲焉。

※清江女子

  

    德清俞桐園筮仕三吳,以解餉,道出清江。將舍館,及門,瞥睹一少年,張兩口直視,口涎流頤,左臂側垂,而獨伸右臂,反其掌下嚮,若有所取攜狀,駢其足,植門外如僵。雖五六壯夫喧譁推挽莫能動。

  

    傍有老人誶呵曰:汝曹浮薄子鮮事,強調人家女郎,微叩求此姑姑者,此子不得活矣。

  

    桐園心怪其故,就問焉。

  

    老人應曰:頃有一行道男子,攜女郎載獨輪軺車,女郎翹纖足車軾,銳小結束若錐。諸人道見之,乃群激少年,謂能一握此粲者纖鉤,當不吝酒食相壽。少年忻諾,意其必宿於此,乃隨請人繞道先立門側。須臾,車止,男子負被裝先下,入門。女郎方欠身欲起,少年猝出手握其足。諸人正注視欲出聲讙笑,不意少年掌甫觸女郎纖趾,而忽睹其體若寒噤,揚手不得下。女郎了若無覺,盈盈下車,而少年兀植如故。諸人心知有異,視之僵矣。

  

    語畢,回頭語諸人曰:此爺大好體面,似官人。儻得官人好言相慰此姑姑,渠或看官人面,貰此子生。

  

    諸人聞老人言,群乞桐園為緩頰。桐園心欲究其異,許之。

  

    偕諸人入,見一女郎方盥面。群呼曰:是矣。乃環嚮叩首曰:適有一少年犯姑姑,頃猶僵立不動,諸人今已知罪,乞恕之。

  

    男子在側,驟睹狀,大驚。詢得故,咎女郎曰:吾儕異地人道此,何事傷人?

  

    桐園從傍儳言代為請。

  

    女郎哂曰:輕薄兒直須撲殺。倖官人為好言,當釋之。

  

    乃翩然出戶外,輕掖少年右臂。少年忽出氣作噓聲,活矣。

  

    後少年視己右掌,見掌心黑點大如黍。則所觸女郎屣履泥痕也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我聞在昔,溫縣有喬三秀者,工拳勇,客遊臨潼。日晡,遇一垂髫女郎,青紗蒙面,跨一衛。喬頗佻達,疾馳馬迎之,將揭其障面。女一足起,喬離鞍仰跌三丈外。以視此女聲色不動,文雅如許,大覺彼姝者子,莽傖不侔矣。

※馬永貞

  

    馬永貞,不知何處人,勇無倫,嘗鬻技上海之城隍廟中,大言揭示十二字。曰:腳踏黃河兩岸,拳打南北兩京。辭頗鄙率,然其人材武可知矣。人亦無敢與為敵者。

  

    當是時,上海互市匪久,然商貨闐集,而馬路四通,冠蓋如雲,載馳載駕,頗需馬,故販馬者叢萃於其地,其人大率魁桀有氣力者。

  

    永貞怙力自多,嚮索金。不予,又索馬。群販心知力不敵,許之。則又劫之曰:汝曹得無留良焉,而駑應我乎。我必自擇之。

  

    群販不得已,亦許之。

  

    隨以手逐扣馬額,連稱曰未,究不取一馬。而馬著永貞手者,都內創死,不得鬻。

  

    群販心恨,無誰何。陰使其黨朱三者,投永貞學,頗惴惴恐不獲盡傳其技。不意永貞絕愛喜三饒於力,謂為可教,悉授之技。

  

    久之,群販知三力足制永貞,堅邀三必同往戕之。

  

    三自以受永貞教,且相待厚,意不忍。乃微語永貞曰:某日,群販者期師某所,幸毋往,恐不利於師。

  

    永貞曰:馬某足跡歷海內幾遍,海內魁豪,我涕遺視之,顧怯若輩鼠子者乎!

  

    不聽,揚長往所期地,則一鄉僻小茶肆也。入,坐甫定,進盥。永貞方欲俯首就盥,群販乘不意猝出石灰裹擲永貞面。裹裂,灰騰眯永貞目不可開。群販乃進刃攢刺,永貞目既失明,知不免,張空拳奮舞,所抵擊無不立斃者。群販左右騰挪避永貞拳,永貞尋足聲所嚮,飛右足起蹴之,被群刃下砍截其足為數斷,仆地。又躍起,刃齊下,永貞死。

  

    朱三既語永貞不見信,乃佯若隨群販往佐擊永貞者已。見永貞目盲,心不勝憤,反兵擊群販。販怒,詬三賣友,聚刃之。力不勝,亦死。三可謂不負永貞者矣。

  

    永貞既死之三日,有婦人投縣自稱馬永貞妻,擊鼓鳴冤。官出訊之。曰:某某殺吾夫者也,吾必復之,幸勿以小婦人殺人論抵也。

  

    語畢,倏竄躍無蹤,迅捷如飛鳥云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聞永貞之世,上海有比利時人稱曰黃髯翁者,亦歐西力人也。嘗訪永貞城隍廟,與角力。見廟殿前有鐵爐一,製絕巨,號稱千斤,乃擎繞殿走二匝。而永貞能餘一焉。黃髯翁亦為悚然,信大力矣哉。

※堠山農夫

  

    堠山在無錫縣東三十里,俗名吼山。其麓有農夫焉,姓錢氏,佚其名,渾名爛橙子,不知何所取義也。

  

    嘗有僱戽水於田者,爛橙子應之。其人囑曰:必以五人。爛橙子諾,盡領五人僱值。

  

    明日,一人至。其人詢曰:餘人來未?

  

    應曰:行至矣,速具食食我。

  

    其人即出粥食之,器具五人食。爛橙子乃從容徐啖。及半,其人久不見餘人來,而食已過半,又詢之。

  

    爛橙子且食且答曰:須臾至矣。盡食所具五人者食,而餘四人無一至者。其人驚疑,又詢之。

  

    爛橙子拍胸應曰:予一人可勝五人,若求水盈汝田足矣。

  

    起,攜鐵撐二,植戽水處,力按入地者逾尺,中隔丈許,置水車。又取巨毛竹,架鐵撐上,手攀而足踏水車戽之。

  

    其鄰車戽水者,上有七人,心欺爛橙子一人,猛力齊戽。而爛橙子一人所戽水滾滾常溢於鄰車者倍,莫能難也。

  

    爛橙子耕田數十畝而抗不納賦,官飭吏係追,舟下鄉,輒被毆辱。且詬曰:吾力耕自食,何與汝輩事?

  

    吏無如何,知不可力縛,乃好言慰之曰:官徵比甚嚴,儻追不獲,必笞吾輩臀。若好男子何所畏,肯一面官自言乎?

  

    爛橙子曰:可。泊舟石埭橋待予,俟取被裝來隨汝去。

  

    石埭橋者,堠山南五里許之一橋也。歸家取場圃石碌碡,袱裹若被裝狀,重數佰斤,肩負立橋上。伺吏船過,下擲船首曰:且將被裝去,予行即至矣。

  

    船首轟然震裂,舟幾覆。吏知其下船,必無善狀。捨之去,白官。飭丁壯十數人,下鄉協捕。

  

    爛橙子即挺身登船,中途謂諸人曰:若等肯容某中艙一臥乎?

  

    諸人許之。起,傴僂下艙橫臥。足纔抵船舷,船已底裂。水入,沈於河,死者二人。

  

    官大怒,調營兵捕之。爛橙子遁入太湖,潛水七晝夜不死,惟苦氣促不得舒,折蘆管口銜出水上呼吸。會漁舟過,見水泡沸沸,游漾水面,以為魚也。持漁叉力刺,中其首,遂死。

  

  〔錢基博曰〕此光緒十一年事。吾又聞無錫新安鄉有農者,生與爛橙子同時,其為人偉軀幹。一日,道行,內急,登野廁。廁故徬河,農蹲踞昂其臀嚮河,而手執短煙管銜口徐徐吸,狀甚倨肆。適有船中流過,船載鏢者,居鷁首,閒眺,見而惡之。袖彈弓,注丸,擬農臀。農適揮管嚮後擲煙燼,驟與丸遇,丸錚然落地。鏢者駭絕,以為非常人也,泊舟投岸拱謝。農從容持褲起,笑謂曰:君何作劇,微予,必為踣矣。鏢者隨請詣其家,贈金而去。後過其地,必贈金,且相戒儕輩,毋攖農怒也。其實農非爛橙子者比,特軀幹頎碩,甚偉觀而已。

 ※ 梁興甫

  

    蘇州梁興甫者,明永樂時力士也。嘗往南京,息聚寶門,見守門軍晝掠人物,心甚不平,因以好言諭之。軍慚怒搏興甫,興甫連踣數軍。

  

    軍以達於指揮,下檄逮興甫。興甫昂然,隨檄至指揮署。指揮心懾其勇,置善搏者什人堂上,堂下列勇士佰人,然後傳呼興甫入。

  

    興甫見指揮長揖不拜,抗辨,辭頗慷慨。指揮心異之,指其眾曰:聞若技能,儻能擊散堂上下眾者,任若何往耳。

  

    興甫即結束下堂,拳所嚮處颯颯有風,眾皆斂手避。徑出其門,無敢止者。

  

    嘗客中山王府,夜侍王讌,請曰:今夕獻薄技為王侑酒,可乎?

  

    王曰:若何而可?

  

    興甫呼僕攜一鐵箍舊桶置地,去座五六尺,隨取竹蔑座上。編圈大小略似桶,隨手擲之,倏將桶腰箍密,而舊鐵箍落矣。再作一圈,復如前擲之,恰合桶底,而桶底舊鐵箍又落矣。王大驚歎。以為神技。

  

    然興甫藝力絕人,而細弱纔如嬰兒。

  

    挾技游北京,見有一勇士與陳蠻子者戲相搏甚酣,兩人者素號多力。興甫旁觀竊笑。

  

    兩人搏已,勇士猝提興甫手中左右擺欲擲,詢曰:汝欲東耶西耶?

  

    興甫曰:第隨所之。

  

    語音未絕,興甫已立於地,而勇士踣矣。

  

    陳蠻子怒,徑前捉興甫兩手,按於牆,牆為之動。興甫突起右肩,肩蠻子胸,蠻子不覺亦踣,良久而起。與勇士皆再拜,願為弟子。

  

    以是名聲益高。

  

    時廣西有僧名勒菩薩者,生平拳術無與敵,慕興甫名,游食至吳,訪興甫,搏於北寺。寺有施食臺,高尋丈,闊倍之。二人登臺對搏。久之,興甫一拳中僧右目,睛突出於面,僧以手抉去之,自分必死。益奮力角,足蹴興甫墮臺,傷其胸。興甫歸,內傷二日死,僧亦三日死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興甫性頗任俠。有惡少日聚人賭,必盡人貲乃已。興甫聞之,攜一笆斗,大可容半石,中置錢數千以往。惡少方博樓上,興甫至,與博,佯敗,後乃大勝。作欠伸曰:我倦欲歸,不博矣。惡少憤欲詬侮之。興甫以樓狹不可用武,盡取博勝得錢,實斗中幾滿。以兩指撮斗唇,直其臂,徐步下樓,從容若空斗然。惡少大駭,不敢肆侮,詢之人,知其為興甫也。此予聞之姑蘇一布商柳姓者,固不僅技勇可嗟異也已。

  

  

  ※ 石勇

  

    石勇,溫州東鄉人。少失怙恃,雙眸烱烱,雖黑夜能遠視數十里。食兼人食,家貧不能得一飽。有戚奇其量,煮斗米十肴啖之,戲詢曰飽乎。勇攢眉良久,應曰否否。主人大窘,以索食廚已空也。

  

    其舅某,墁工也。毘羅寺僧傭造殿,乃邀勇往作役。役徒叢集,担者負者,不下數佰人。

  

    舅誓於眾曰:能運磚石一次重佰斤者,每佰斤得與之錢二十;重倍,與亦倍之;卒役,受傭值仍如例。

  

    眾皆踴躍。然他人率為力所限,無能多負。而勇獨左右肩承,往往數倍於眾。顧必繞行避寺中菜畦,路迂遠,勇心嫌之,竟破籬率眾橫跨畦過,蹂踐寺植菜蔬,縱橫靡所不履。

  

    菜傭見而譁阻。勇怒,舉肱一揮,仆者數人,餘或辟易。走赴寺告主僧。主僧者,曾為邊帥,亦勇有力人也。出視,見勇東西逐菜傭,眾譟和之,叱曰:汝曹何敢爾。

  

    勇瞋目詬曰:禿方外人,乃與汝爺事耶?

  

    疾飛擔幹擊僧。僧笑避,伺勇益進,駢兩指扣勇肩。勇痛不禁委木顛。眾相顧失色,委勇竄避。勇伏地乞宥。僧曰:豎子有幾斤力,便目無人耶?盍起隨老僧來。

  

    手扶勇臂,痛頓失。隨至寺,僧詢勇何便為此。

  

    曰:小人力食恆不能果腹,冀多負倍得錢謀一飽餐耳。

  

    僧曰:汝善啖乎?寺廚雖寡藏,當足汝啗,何不早告我而損我蔬也。

  

    語畢,顧左右欲有言。勇亟曰:儻得蒙賜食,幸甚。奈不慣寺中蔬食何?

  

    僧見其狀殊可哂,睨之笑曰:寺中例不許食肉,此戒勉為汝破矣。老僧乃不意汝更饞肉。

  

    遂命炊飯蒸肉,盛巨盂,佐以雞魚數品,可十人餐。勇狂喜大啖,頃刻已盡,撫腹拱謝。僧命錮一室,三日無與食飲,至期瞰之,則神色自若。僧曰:孺子可教,誠非碌碌者。

  

    時清德宗御宇之二十年也。方是時,中日失和,某經略備兵閩浙,禦日需人才。僧故經略僚吏也,作書予勇。辭其舅,賷往見經略,得官把總。引卒千人,隨副將張必勝守海口砲台。

  

    一夕,夜半,諸將吏枕戈臥方酣。忽砲聲轟然。副將遣人視,奔告石把總恇擾擅發砲。副將怒,縛勇,欲斬之。申經略,經略知有異,傳勇詰責。勇曰:某豈病狂,適因守視時,遠見數里外有敵船向台駛,某恐其乘不備襲我,往復稟報,輾轉誤機事耳。

  

    副將在傍斥曰:汝欲誑言,諞大帥耶?

  

    正駁詰間,俄海諜報至,言敵船二,駛口外,為砲台擊沈其一,其一創而走。經略知勇言信,喜,釋其縛。謂副將曰:汝徒高官,乃鹵莽不明功罪若此,是汝才不足以蒞勇也。今奪汝官與勇,而以勇官畀汝者,汝心甘乎?

  

    副將慚伏不敢言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此會稽陶臬司杏南嘗為予言者。頃讀邑子張選手繕瘦石偶記亦載之,謂其遭際遇合,殆與蒲聊齋所誌大力將軍相伯仲也。不亦然哉。後勇仕至福建水陸師提督,其名位差亦比肩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僧念亮

  

    念亮者,無錫嵩山寺僧也。太平天國黃和錦克無錫,遣兵徇堠山。堠山在嵩山西北十里,居民聚眾邀念亮往同禦之。念亮持鐵鞭奮身獨出,適一驍將握大旗馳馬揮眾來迎敵,念亮邁步竄入所乘馬腹下貼臥。馬驚駛躍,倒撞其人下馬。揮鞭疾擊,碎其首而褰其旗,和錦兵奪氣,眾譟而前,大敗之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予家老僕華老老為予言。念亮,俗姓楊,四川人。或日:其人故大盜也,殆以捕急,避官中人眼目,削髮變貌為僧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王子仁

  

    王子仁,江陰周莊人。儒而貧,授讀同村武舉人家,室廳事側。廳事為武舉人教子弟習武之所,係繩樑間,懸布囊,中實以斗許砂粒,重數十斤,名曰砂囊,拳擊之以練臀力。而囊懸當路,頗障行。子仁出入必以手推之,始頗覺重不任。久之,慣無所難矣。

  

    一日,解學歸,躑躅行隴上。有樵夫相迎擔薪至,道狹不能避,子仁衣敝舊,猝為薪壞。子仁怒,詬樵。樵不遜,曰:若衣自不牢,乃欲咎予擔薪乎。

  

    子仁拉薪擔,必欲責樵償。樵欺子仁懦不武,捨擔奮拳欲歐之。子仁怒,伸手推樵如推囊。樵大吼,倒跌十許步,仆地,僵不起。子仁心怕欲遁,已為耕者所見,執訴官。

  

    官素號明察,蒞視,命仵人驗報。謂樵者左胸當子仁手所着處,肋骨盡折,嚮內陷,傷心臟,故死,然非有拳勇者不能相創若此。

  

    子仁泣自陳非拳勇者,官則訊子仁何業。曰:授讀武舉人家。

  

    曰:子從武舉人習藝乎。

  

    曰:否。

  

    然則子若何推樵者?

  

    子仁具言樵者相毆還推狀。

  

    官則又曰:推以何手。

  

    曰右手。

  

    官命起側身用右手作推勢,選壯夫偽為樵者,立其前當之。觸手翻轉如秋葉,有數人疾扶其人,乃得止勿傾跌。子仁亦愕不自解何以右手力致鉅若是。

  

    官呵命之曰:易左手。

  

    左手推則絕無力,其人止勿動如故。

  

    官謂子仁曰:汝家離此幾何。

  

    曰:不遠。

  

    曰:吾欲臨汝家稍憇,汝導我。

  

    抵所居,察之,無戎器,不似武勇者家。又命導視武舉人家,及門,呼先子仁進,官隨之。登廳事,適道砂囊下過。子仁無意起右手推之,囊應手去數丈。官見,命易用左手推。纔微動不及尺。

  

    官曰:止,得之矣。此若習用右手推囊,日久遂不自知其力滋長;而左手不用,故力弱不任推也。惟樵不慎損人衣,又不遜欲毆,而若手推之以自衛,情非出於相殺,是若罪有可原,而樵咎由自取也,吾姑寬若勿論抵。

  

    子仁感激出涕稱青天,叩首無算。

  

    判是獄者,聞為鄞縣陳康祺云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吾又聞有村夫子,教村童書,童或輟讀,輒喜駢右手中食兩指拍棹以相警。久之,拍處凹成窪,亦不為意。一日,遇道友,戲拍其肩,友劇痛,手痿不能舉。延醫視,蓋肩骨折也,聞者莫解。其亦此類也夫。

  

  

  

  ※ 嘉定老人

  

    嘉定老人,不知其名,似丁姓。予遇之潯陽客館,與對室居。見其手煙管,口銜吸,倚机坐室門閒眺。視所及,目有光弈弈,如兩竿竹隨目以運。心愕異,走其室,拱謁。皤然一老人,鬚髮雪白矣。老人起延坐,辭色頗謙。

  

    予餂之曰:翁視烱烱,必有異能。

  

    翁哂不應亦不謝。

  

    館人故識老人,從旁儳語之曰:客負絕伎,今又閒無事,肯懷不一試博此爺笑乎?

  

    老人則掀髯大噱,伸手取机上銅元數十枚,齊緣若貫索,而指撮其兩端曰:東壁柱有大小木星二,連若葫蘆,視吾擲中之何如?

  

    語畢,銅元應聲脫手飛而不散落,鏗然中柱上,齊嵌入。整圓若小銅柱,木星深蔽不得見,數之得三十九枚。予大驚伏,曰:吾故知翁異人也!

  

    後館人為予言曰:老人占籍嘉定,業販磁,每歲必貿貨於此。嘗授徒數佰人,惟一少年為所愛,能得老人傳而不盡,顧頗自喜,戲欲踣其師。老人曰:豎子乃欲戲老夫。老夫今坐勿動,設能踣者,任若何欲耳。少年佰計不得踣。一日,見老人俛首坐,假寐,口涎垂及尺,以為可踣。乃掩其後,雙手攀老人肩。老人不覺仰,頭觸少年胸,少年遽仰似欲先老人踣者。老人疾反兩手後伸捉少年手,倒提擲己前。兀立,欲動勿得動,流涕被面,口哀老人曰:師倖恕予,予身麻木欲絕矣。老人笑曰:小苦自愈,微老人捉汝勿俾跌者,汝則大苦矣,汝乃不知感乎?少年雖哀無誰何,久之,乃能行動自遂云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老人又自言:甲午戰後,有日本人嘗欲師予,以重金為贄。予則告之曰:汝吾敵也,吾國將士死於遼陽之役者不知幾何,吾今授子以武術,子或盡吾伎以授子國人,而反刃於我國,子之計則得矣,而吾何以對國人哉?吾不忍也!其人固言火器瘉烈,使擊無裨於今日之戰鬭。予應之曰:無裨戰鬭,子又奚學焉?夫子,吾友也,吾儻誑子金,授子伎而不盡其術,則是吾不信於朋友也,吾亦不為也。然子必彊吾勿欲,吾祇有誑子而已,異日倖勿以見誑相督過也。其人戄然而退。嗚呼!若老人者,可以風矣!

  

  

  

  ※ 庖人

  

    無錫林今吾作客江右,傭一庖人,見其袒背治膳,有刀痕一縷,緣脊下劃然溝其背為兩。心疑之,問焉。

  

    庖人面若甚楚,應曰:予,劇盜也。今勿敢為矣。

  

    今吾曰:何故?

  

    庖人曰:予不為盜久,可為主人言之。予游某地,見荒野危樓聳雲漢,四無比鄰,然離市不遠。問之市人,知為一老寡婦居,富有貲產,無子,方嫁其女,為治衣飾甚盛。私念嫁女必豐衣飾,此人情,雖不如告者,夥頣沈沈,當可飽橐歸也,且婦女何能為?毅然往。夜登其屋,聞室中作老婦人聲呼曰:首飾匣藏未?慎防小人胠篋去也。一女子應曰:藏某室東壁第幾箱,加鎖矣。予既竊聽知藏所,心益忻喜,謂探囊可取。良久,伺無聲,匐行趨簷,兩足鉤椽頭,倒掛垂其身,手攀樓窗撥關入,如頃間所聞女子言。啟箱,取匣出,躍窗下。將及地,微覺寒氣一縷,襲背若淋,體噤欲痿。抵地,欲起立,已不能直其躬。不覺背痛若拆,大驚號宥命。忽聞女子聲臨窗呼曰:若何人。予忍痛應曰:予某,倖乞娘宥。女子叱曰:若狗!若思吾家畏盜者,亦不敢以母女兩人踽踽僻處此矣,若乃不自量盜吾家乎!既知乞宥,姑貰汝。予曰:雖蒙娘宥,然予痿不能興,奈何?女子笑曰:此創大不宜治,治則加痛矣。惟不治不能興,畏痛者無治,汝自審思。予哭曰:吾不任加痛矣。女子曰:亦任汝狗痿地耳。予乃大號怕曰:吾豈長痿不能興乎?願治願治。女子叱曰:勿聲。誰教汝自作自受者!忽覺刃劃背如割,予不禁長號如斬豕,蹶然興矣。蓋其先,女子袖小矢注射予背,緣脊貫膚入,下注及臀,而鏃藏內不出。故欲出矢,必剖背開,乃致此也。後乃終不敢為盜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此乃林今吾自述於吾友秦君崇實而相告者。予又聞秦君言:客保定時,數聞鉅家報失盜保定故總督治所。嚴飭府縣緝盜,杳無蹤。一日,有捕人斜倚督較旗杆,與同輩語,忽有水流下漬其衣。嗅之,作尿臭;仰視,見水流滴瀝自杆頂方斗,斗中隱約似物動。知有異,誡同輩勿聲。杆高五六丈,莫能上。伏杆下伺。夜中有人瞥下,墜如鳥。群起擊之,縛焉,送治如律。

※ 白太官

  

    白太官,武進人。美風儀而有勇力,與甘鳳池同師,家貧,客燕趙。

  

    以事道出井陘,繞山行者十許里。日暝入谷,迷失路,四山忽合,茅店如雞棲,門外墨書壁作客店二字,為風日剝蝕,略可識認而已。

  

    門掩。推入。闃無人。室中繩床不帳,竹几殘蠟半枝,燼影欲滅。風吹窗紙,瑟瑟作聲。

  

    太官連聲呼曰:有人未。

  

    寂無應者。心大疑。瞥見門左,覆一巨缸,振振若動搖,一人自缸下掀缸探身視。倏然起,出戶外,逐之則已杳。知非善地,欲去又地僻無可徙。乃枕刀寢。須臾,燭滅,淡月朦朧射紙窗上。

  

    太官假寐欲熟,隱約聞窗響,覺黑影一線穿窗入,瞥如飛鳥墮床前。大驚,辨之。一女子,體態苗條,手雙刀齊下。已不及起抵,疾轉身內嚮,避其刀。刀下砍入床,猝不得拔。乃急抽刀起與鬭。技不敵,欲逃。睹窗外似憧憧有影,懼有伏,不敢出。由戶疾上蹤,手承屋樑,奮足踢樑間椽,椽折瓦飛,聳身出。

  

    女隨之,馳逐不捨,疾如駛,崎嶇數十里。曉矣,兩人力不支,俱仆。女暈不醒,而太官起,揮刀欲誅女。逼視,睹女美,未忍,乃擲刀。掬水溪澗飲女,亦自飲畢,坐女傍守之。女蘇,感其情,遂委身事為婦焉。太官攜以歸。

  

    太官嘗夜行於道,暗中遇一僧陡撞太官肩。太官怒,詬之。僧不讓。鬭。僧敗。詢太官姓名,謂曰:十年之後,行再見也。

  

    後太官載舟游西湖,僧蹤至。太官先期知,偽為僕人,服短褐以俟。僧至,佯言主人不在。僧先鬭太官暗中,初未及辨太官面貌,信為然。曰:我俟之可爾。

  

    入艙坐。太官乃煮飯飯僧,取櫟木為爨,掌擘之皆斷,不假刀斧。取箸,繩係之,擲河魚,必洞背腹,取為饌,不假釣竿。僧見,內怯,念其僕勇猛如許,主可知矣。畢飯,謂曰:汝主不歸,予不能久待,然十年不見,不可無以為記也。

  

    遂躍窗出,手踞岸上石欄,倒豎足嚮天,作跳虎勢去。視之,石陷成兩掌痕,深入數分,若刻劃。太官不覺悚然。

  

    太官性刻忌勝己。出門數載歸,將及家,途見一稚兒,年不盈十歲,緊握小拳,猛擊道傍人家石獅,火星爆射者數尺。太官心駭之。曰:此兒幼小如此,長大不可制矣。

  

    遂與之角,小兒不勝,創且死,大號曰:吾父白太官何不歸,兒被人毆死矣。

  

    太官大驚,然創重無能救,泣負其屍而歸。其婦怒詬曰:虎豹不食子,若乃過於虎耶。

  

    後太官卒無子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太官所居曰白家橋。予宗人謫星太史,亦白家橋人也。嘗以書告其友周君同愈,言之如此。惟其書言一事絕誕不可信,謂太官夜過一處,見一小兒習拳術。大官傍觀一良久,微議之。小兒直前拳其心,太官負痛騰足起,趯小兒於空中,墜地,折為兩。俯視,石人也。太官亦踣不起死。予疑其出於附會,故不著於篇。

  

  

  

  ※ 禿者

  

    桐城張已振嘗為予言,游京師時,見一禿者手承雙鐵鎚,大若鉢。自敲其頭,左右環下起落如風雨,每下則隆然作響,頭不為碎。其顱頂當鎚下處,瘉光亮若磨鏡矣。觀者或疑其鎚非鐵,索視質重,莫任擧其一者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予見有鬻技者,自按其頭石上,命徒取木棒粗瘉臂,連棒之,了似無楚。是亦禿者之流亞矣。

  

  

  

  ※ 三山和尚

  

    和尚,貴州銅仁人,姓吳,名以幻,無錫明故將軍何以培家將也。勇力絕人,豪俠尚義,避讎襲僧服。棲止無錫之三山,故人字之曰三山和尚。

  

    三山在太湖中,為群盜出沒地。有盜夥劫其衣囊,和尚疾避下山,手挈盜舟上,覆豐草中,隱身匍匐舟下伺之。盜下,猝覓舟不得,心駭,欲捨舟遁,又無他途可通陸,不覺惶遽甚。

  

    和尚兩手掀舟起,奮呼曰:舟在此!

  

    盜視舟倒覆草間,負矗立者,赫然一和尚也。大驚,叩首乞哀曰:師,神人也,後勿敢犯矣。

  

    乃攜舟從容置湖,若挈室戶然。盜羅拜,謂和尚不可當也。

  

    明亡,總兵黃蜚屯軍湖中,曾分兵攻無錫南門,與清兵戰。和尚適以事過其地,倉猝無所得兵器,乃入民居得切麵刀及板扉各一。左手持扉作盾,捍刀矢;右手舞刀大呼突陣助蜚兵。橫截清軍馬足,馬仆截人,所向披靡。清師奔避入城,其勇敢如此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明之亡也,清將吏下檄捕何將軍甚急,將軍挈家避往三山居和尚所。和尚恐人迹知之,欲與偕亡。將軍不可,卒被害。遺二妾,奴謝陞欲逼妻之,妄言將軍許我矣。和尚佯紿奴,與俱買舟入城市畢姻物。中流,抵五里湖,變顏數奴罪,揮刀斷其首,投屍于湖。其忠義有足多者。豈非皎然不欺死生丈夫哉。語曰:一死一生,乃見交情。予以是賢和尚也。

  

  [錢基博又曰]予又聞和尚嘗與邑人胡邇光秦大用二人,應主漕事者畢司理宗吉聘。檄循北塘,伺漕卒登岸譁滋事,即捕擊之。蓋國變後,兌漕旗丁橫甚,每艘篙工水手,不下數百人,持梃攢集。三人者,袒臂格之,無不顛仆墜水,乃俱竄伏。擒其魁,縛獻,治如律。時順治十六年己亥也,後乃稍戢云。

  

  

  

  ※ 蔣志善

  

    無錫江陰巷陶某,精研武術,號稱究內家。善用槍,尤能自成家法,世有陶家槍之目。武官蒞是土者,無小大,必先禮謁其廬,無敢慢。

  

    有蔣志善者,咸豐間,嘗官守備無錫者也,獨不禮焉。陶怒,盛氣往謁。見蔣身長皤腹,肌肉墳起,知必孔武有力。內怯,氣頗懾,不敢輕發怒。歸,蔣乃報謁。請曰:聞陶家槍精妙無敵,某駑不敢請槍法,願賜君槍觀之。

  

    陶素以槍法自負,出槍眎,不覺擺舞作勢。

  

    蔣亟止之曰:君槍法自是猛無匹,惜槍幹劣不任舞,稍用力,折矣,奈何。

  

    陶疑不信,曰:此幹良材,乃不任舞耶?

  

    蔣索槍握其梢,力擺動,幹不禁砉然斷。笑曰:何如?某藏數槍似不劣。

  

    陶慚,必欲一視其槍,乞隨蔣返署。索視槍,實勝已平昔用者。

  

    蔣又請曰:此槍應堪用,倖得一覘君伎。

  

    陶唯。竭力飛舞,驅撥空中,氣呼呼有聲。

  

    蔣睨視久,調曰:止止。君用槍乃不任刺人。

  

    陶大駭曰:薄伎至不足道,然天下乃有槍用之不任刺人者乎?

  

    蔣拍其胸曰:不予信,君試刺我。

  

    陶怒斥曰:君胡予戲?死君,且論抵。

  

    蔣又哂激之曰:君殊自多,予信君伎必不任相死。

  

    陶憤,曳槍回走十數步,遠舞作刺勢。逕前,洞蔣胸。蔣疾解巾揮格之,巾纏槍尖不得脫,嚮後倒掖之,陶失槍。不覺拜伏地曰:願亦有以教之。

  

    蔣呼取盂水與陶,曰:視矛急舞,聊持潑予體。

  

    乃起持槍舞,閃閃成白光,大若徑四五丈車輪,瞥忽耀陶目,至不能張視。疾取盂潑之水,水點紛紛反潑,下若雨,淋漓滿已身,無一點著蔣體者。

  

    嘗有鬻拳者,彊占崇安寺廢址。寺,邑古剎也。邑人欲驅之而無術,走告蔣。蔣微服往覘,伎頗高,恐不可彊力制歸。取槍馳馬,繞所占地舞一匝威之。明日,其人遁矣。相傳即固始李世忠云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此聞之周君同愈。然陶雖使不如蔣,而予殊聞陶非駑者。有鄒某者,亦陶友也,生平曾不肯輕以指觸人,觸必內創。知陶能,欲有以試之。一日,道相遇,適陶購寸糖食,謂曰:與我一枚食。伸掌嚮索,指端微觸陶把糖手。陶臂顫,知有異,疾騰他手撮糠置鄒掌。鄭乃攤掌僵植不動矣。蓋華君廷輝又為予言之如此。

  

  

  

  ※ 李漁

  

    康熙間,太湖李漁笠翁薄負文采,游京師,名動公卿。其無行人皆知之,而其為盜則人不盡知也。

  

    有江陰章老人,嘗為予弟孫卿言之。自述其高祖總鎮兗州,曾祖隨宦焉。時滿州某公以帝室懿親巡撫山東,邀漁主章奏。漁,風流自賞,暇輒挾諸大僚子姓,載酒大明湖,徜徉嘯嗷,裘馬翩翩。大率少年鮮事,又天下承平未久,大臣子弟例習武,備國家干城選,不論將家子矣。予曾祖以總兵子廁與其間,擊劍超距,靡所不為。而漁文士從容諸人間,時強拉與戲,顛仆之以為笑樂。漁被顛,起或恢諧自調,色不忤。故諸人樂與之游,絕不覺其有武勇也。

  

    一日,謂諸人曰:歷下風土,想諸公子倦游覽矣。南朝景物,秀絕人寰,廣陵瘉靡麗為三吳冠。諸公子盍買舫作廣陵游乎?漁不恤附舫尾也。

  

    諸公子喜。載數畫舫,聯檣南下,抵廣陵,擊舟數月。興闌欲歸,行解維矣。漁忽置酒遍拜諸人曰:漁辱從諸公子游已久,今有急,未識諸公子肯憫援手乎?

  

    諸人少年豪快,笑扶漁起曰:先生屬尊何必爾,吾儕敢不惟命?

  

    漁起,曰:吾頃需金數萬,無所措。

  

    諸人聞數鉅,有難色。須臾,漁又曰:諸公子不能相假,吾知運司庫金銀無慮千萬,視戔戔者,不啻九牛一毫,於國帑無大損。諸公子材武,盍助漁取之。

  

    諸人相顧駭愕不敢應。漁憤作色脅諸人曰:諸公子必不相援,漁能自取之。明晨,捨少金諸公子舟,他遁,禍嫁諸公子矣。事發,累尊公禍必不輕,諸公子即能自白,恐不免比匪之罪。能行。必無禍。

  

    諸人不得已應之。漁曰:信乎?

  

    曰:信。

  

    漁呼舟人曰:止酒。俟奏凱還飲,至為諸公子策勳未晚也。

  

    舟人讙應如雷。諸人益驚,乃知舟人皆漁黨。漁起,取佩刀指諸公子曰:此行無爭鬭,不必人人持械。漁操刀為諸公子衛,諸公子速隨漁登。

  

    語畢,距躍如飛,先登岸,諸人隨之。疾趨登運庫屋,揭瓦斬樑,驅諸人探身下盜金,自操刀踞屋頂瞭望,備有變。既。諸人以次負金出,驅諸人先行,而漁殿後。抵舟,命舟人揚帆,時酒尚溫未寒也。

  

    漁酌酒飲諸人曰:諸公子身下盜庫金,而漁纔居屋頂瞭。事發,不必首漁而從諸公子也。諸公子倖好自愛。

  

    諸人默然。歸乃不敢與漁暱,然亦勿敢聲,究不知其多金何所用也。後有泄其事者,為中朝官所知,欲究,然事隔數年無左證,又以中丞貴戚子與其事,恐興大獄,惎不敢發焉。後余曾祖嘗舉以戒子孫慎交游,故為言之如此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漁雖薄行不足道,然其玩諸人股掌,機智乃爾不凡,未易才也。予又聞之友人夷吾,謂漁生平辨給多口過,晚年嚼舌以死,聞者快之。未識信否,姑志之以俟攷焉。

  

  

  

  ※ 戴俊

  

    戴俊者,亦蘇州人,梁興甫弟子也。

  

    嘗挾一陝西人游四川,其人亦勇力士也。中途,經一山,山寺有老僧,居山中者數十年,見老猿二,日相角為戲,其技甚神,非世人可及,戲與焉,久之,盡得其妙,搏無對,揭字於門致夸。

  

    二人道見,心惎之,欲入,有兩童子守門,亦善搏。遂與對手,童不能勝,乃驚入報老僧,呼二人入謁,見老僧趺坐禪床,謂二人曰:汝二人能勝吾童子,亦高手也。來。

  

    陝西人競前搏之,老僧坐不動,略舉手而其人已擲於地。俊繼上,僧仍如前擲之,俊立不仆。僧異之,曰:汝可教也。

  

    留止俊,盡得僧傳。思天下惟僧為愈已,乘不意殺之。於是技無有與俊敵者矣。抑何其忍為逢蒙也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是亦僧有過焉。甘蠅,古之善射者也,有從而學射者三年,自以為天下莫已若矣,乃謀殺甘蠅。弙弓而射之,甘蠅張口而承之,嘻曰:子從我三年,未教子嚙鏃也。學射老大驚,播弓矢而謝之。惜哉,僧之不知此也。

  

    時南京人有尤十六者,力舉千斤,素行無賴,居恆輒要人道中索飲酒,有不許者,即怒吼,左手牽人衣裾,右手起道徬人家堦石置下,必許飲乃脫。俊既殺僧,挾技客南京,知之,必欲一挫之而後慊於心。一日,伺十六觀劇,俊往傍之立,踐其足。十六大怒,將拳之,俊佯惶怯伏地,出十六胯下,而十六仆。俊起,連蹴之數十足,乃呼謂曰:尤十六,汝不識戴二官人耶!十六拜謝乃免。觀者千人稱快。

  

  

  

  ※ 履店翁

  

    光緒二十三年,黃浦有武舉人某,家世習武,年少負力。

  

    嘗至上海市履,詆貨不良。賈曰:我貨表裏堅緻,匪是,不以售於市。

  

    某因明其言之匪實。

  

    賈又曰:勿實,不取一錢。

  

    某應之,曰:信乎?

  

    隨取履力折之,底砉然中斷。哂曰:汝履不任予手折,能任履予足踐地者幾何時哉?

  

    拂衣欲去。賈雖心恨,無如何。

  

    一日,又至市履,如前折之。

  

    方譁爭間,一老翁鶴髮皤然,傴僂來某前,戲拍其肩曰:我貨良不惡,君指何勁也?

  

    語畢,徐步入內。而某顏色不覺灰白若死,兩臂劇痛不任舉。呻吟輿疾歸,乞哀其祖。

  

    祖駭曰:豈某翁耶?此翁我所兄事,爾何犯若?爾休矣。

  

    亟喚舟奔赴其店,投門長跪。時夜已深,門閉不啟。跪至曉,門闢,翁出,握手入曰:何至是。予不意某乃故人孫。

  

    授之藥,曰:服此命不喪,然其手則廢矣,奈何?

  

    始某兩臂力能提攜數百斤,至是不任把箸持飯甑,食飲須人云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好勇鬭狠,孟子謂為非孝。噫,某也不憚怙力鮮事,終累厥祖。白頭星奔,跪哀於老友,仁人孝子,非所忍矣。豈非古之人所謂忘其身以及其親者歟?

  

  

  

  ※ 胡邇光

  

    無錫胡邇光,邑秀才,精武藝。善用銅箸,時號無敵,異人授也。

  

    其銅箸有大有小。大者長二尺,粗一指許,臨大敵用之。小者長尺餘,細不盈指,平時應急用之,半藏於袖,半出指端。

  

    游於市,見一僧索錢於某店。邇光謂僧貌非良,店遂無所予。僧頗齗齗,然邇光不措意也。

  

    後往武當祠佛。中途,寓一庵。庵僧出款,貌似相識,意殷殷。晚餐畢,忽聞礪刀聲,心動。視戶已鎖閉,始憶似茶店丐錢僧也。例禮佛不得攜械,倉卒無所得銅箸,適見案間餐具未收,有飯箸二,擱甑上,取藏於袖以待之。

  

    僧啟門持刀入,叫罵曰:爾猶憶某年事乎?

  

    挺刀直砍,邇光以飯箸抵之,少頃,中僧手腕,刀落墮地。

  

    僧反跪頓地乞命,邇光曰:從此釋怨可乎?

  

    僧叩首聽命。明晨厚款而別。

  

  [錢基博曰]胡邇光生清順治時。吾聞時有大力者,遠道慕邇光名,來訪。值之道,猝出邇光不意,繞後環兩臂抱其腰,舉之離地數尺,按石柱上,詰曰:若為胡某乎?邇光自以足懸空無所用力,乃曰:非也。不意大力者手甫釋,邇光即後起一足騰蹴大力者。仰仆地,返身自指鼻尖曰:若今識胡某否?其趫捷有如此,談者輒為眉舞云。

    钱先生的这组“技击余闻”最早发表在《申报》,1916年,恽铁樵将其与指严、江子厚诸人的作品合编成《武侠丛谈》一书。上海书店1989年3月据此影印出版。